却说林雪楼因大家对于秋叶香金竹君的艺术,争论不一,他就用一个办法,订出甲乙来。他说:“现在我们在座,共有十六个人。我现在要请在座的人,用投票办法来表决,大家以为如何?”陈黄孽听说,早就笑着鼓起掌来,说道:“妙极,妙极。我们这一举,鼓吹风雅,很可以引起许多人注意的。我就来做票。”说时,他把桌上放着现成的纸,拿了两张,裁成几十小片,便将在座的人,一个散了一张。
周秋防心里一想,在座的人,恐怕是秋叶香一方面的人多,投起票来,我有九成失败。这种形势,还是不投票的好。便说道:“投票固然是很公平的法子。但是我们在座的人,又不是看戏的人选举出来的,我们怎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既不能代表社会上一般人的公论,我们私下定的高下,那不足为定论。”在座的人听他这话,很是有理。便问道:“依你的意见,要怎样办才行呢?”周秋舫道:“依我的办法,我们要把这事登在报上,请看报的人自由投票。到了最后一天,谁得的票多,谁就是第一。”赵春水道:“这是举行菊选啦。但是办菊选,只有指定一些人当候选人的。没有专指定两个人叫人家投票的。”周西坡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办起来?”陈黄孽头一缩,手一指,笑道:“周先生,也要借这个机会,替你干姑娘运动吗?”周秋舫道:“既然要公开的干,决不能就一两个人说话。再说这事要办,自然借重你的报。谁要运动还瞒的了你吗?只要你不受运动就得了。”
陈黄孽就怕揽不到这种生意,周秋舫一说,连忙说道:“受运动是这个东西。”说时把五个手指头,罩在桌上,乱爬起来。大家一见陈黄孽这种样子,不由都笑起来,都说陈君既然起了这样的誓,这菊选在他手上办,一定是很公正的,我们何不就办起来。林雪楼今日正得了一个月的高等顾问薪水,也在兴头上。他左腿架在右腿上的坐着,左手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压着一根纸煤,右手却伸出拇指食指两个指头,将纸煤从根上捻起,捻到纸煤捎上去。眼睛却望着空间,出了一会神。停了一会,他笑起来道:“这事我也赞成。不过若叫人漫无限制的投票,那就什么竹头木屑一流的东西,都要发现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若是居然有一两个不成样子的中了选,我们要不要一律发表出来?发表出来吧?鱼龙混杂,有失菊选的价值。而且自己爱惜羽毛的,一定也羞与为伍。不发表出来吧?这菊选又不公正,也是要受人攻击的。最好我们现在指定一些人出来做候选人,票上写的,要以我们指定的人为限,那末就不会发生那些毛病了。”周西坡听说,首先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拍着左手的掌心,摇着头笑道:“诚然诚然!我介绍一个罢。”周秋舫道:“是不是吴芝芬。”
周西坡笑道:“我是内举不避亲啦。”林雪楼放下水烟袋,早挨着桌子坐下,铺好了纸,提起笔来就写了“秋叶香”三个字。然后手里捏着笔,脸望着大家道:“不要怀宝迷邦呀。有荐贤的就快说。”林雪楼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座的人,你荐一个,我荐一个,立刻就荐出十几位,那名字是秋叶香,金竹君,吴芝芬,晚香玉,小珊瑚,绿无痕,玉琴香,琴碧艳,赵吟鸾,何素芬,月中桂,梅又芳。林雪楼把笔一放,笑道:“够了够了,共是十二金钗之数,这是大观园正册。再要选出,就要打入副册了。”赵春水道:“那末,谁是林黛玉?”林雪楼笑道:“叶香还不够资格吗?”那个梁蕉梦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头子,大家闹时,他只睡
林雪楼呵呵大笑。梁蕉梦也是很得意,头望反一仰,碰着壁子,把头上那顶瓜皮小帽吊了下来,露出一根笔管儿粗的辫子,用红丝绳绑着,也从头上垂了下来。大家看见,又笑起来,说道:“这才是冠缨索绝哩。”梁蕉梦从从容容一只手把小白辫子按在头顶心上,一只手将瓜皮帽戴起。那白小辫子,便藏在小帽里头了。陈黄孽向来和遗老们往来,他有一桩事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离不开一顶小帽。今天在座只有几个人不够遗老资格,仔细数一数,又是在遗老之数的,都戴了小帽。
这时梁蕉梦做了落帽的孟嘉,这才知道他们戴小帽,原来是为藏小辫子而设的。
大家哈哈大笑之时,周秋舫一手将那名单接过去一看,马上就放到桌上,说道:“这菊选不用办了。选还未曾选,已经有弊了。”大家都说,这有什么弊?周秋舫道:“这名单是林雪翁开的。单上的第一名,偏偏就是林雪翁的干姑娘,能说不是弊吗?”林雪楼道:“这是我要荐这个人,提笔一开单子,不觉得就先写了,并没有别的缘故。”周秋舫道:“林雪翁要保荐的当然不止一个,何以单把秋叶香写在第一呢?”林雪楼道:“总有个名字在先呀。我写秋叶香的名字在第一名,你就说我袒护秋叶香。我若是写金竹君的名字在第一呢,你又不要疑我袒护金竹君吗?”
周秋舫笑道:“你哪能够那样写?要是能那样写,我也无话可说了。”林雪楼把脸周围一望,说道:“大家听听这话多么有趣。把我的干姑娘写在第一,他就说有弊。
把他的干姑娘写在第一,就公正无私。“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对周秋舫点了几点。
周西坡用手将八字胡子,两边一抹,然后说道:“二位既然争执不下,我来拟个折衷办法罢。”林雪楼道:“愿闻其详。”周西坡道:“秋叶香金竹君二位,都不占第一,这第一给别人得了。”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可以息争。可是把哪个当第一呢。”周西坡道:“不必另拟,只照现在的名单,依次提起来就得了。秋叶香现在写为第一,好比是总长,金竹君写在第二,好比是次长。总次长,既不能任事,就要以第三位的首席参事递补了。”周秋舫听到周西坡说金竹君是次长,说道:“你这话也不公平,何以秋叶香就是总长,金竹君就是次长?”周西坡道:“我是照着单子上次序,这样比方说呀,我哪里会帮一个打一个呢?”赵春水道:“你说要以名单上的第三个人递补,这人不太占便宜吗?”周西坡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天下事就是这样。我们要不以第三名来补上,还把第四第五名来补上吗?”
大家对于周西坡这话,倒也相当赞成。林雪楼笑道:“这个骚老头子,最是滑稽。
你们且慢赞同,先看一看那第三名是谁?“大家听这话,将名单拿起来一看时,却是吴芝芬。大哗起来。都说道:”我们都把他的话,当作正经公道之论,原来他是和他的干姑娘打算盘呢。“周西坡笑道:”不怕你们鬼,喝了你老娘的洗脚水。“
说毕,哈哈大笑,张开一张扁嘴,又没有上下门牙,两排红牙肉中间,露出一个窟窿,越发的有趣。大家猛笑了一阵,梁蕉梦林雪楼周西坡三人,又接上一阵大咳嗽。
周西坡在衫袖里抽出卷着一团的一条毛绒手巾,只擦眼泪。停了一会,捶着胸笑道:“林周二位,你看以为如何,就用我的法子解围罢。”周秋舫明知争林雪楼不赢,自己不过是不输这一口气,果然用第三名来做第一,大家不想,又未尝不可。谁知林雪楼绝对不肯,说道:“我本是无心的。现在你们说我是袒护秋叶香,我若让步,倒弄假成真了。”梁蕉梦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我现在出个诗钟题目,哪个夺了元,这名单上的名字,就由哪个分配。你二位以为如何?”大家听了,都赞成起来,说这个奖品有趣啦,便争问什么题目。梁蕉梦道:“题目也不用我拟。我又想了一个法子,在座的人,每人用纸块写一个字,捻成纸团,都放在笔筒里。回头用抽彩的法子,抽出两个什么字,就是什么字,觉得格外别致些。”大家又道一声“好”。
林雪楼笑道:“此老兴复不浅,但是这个法子,倒是能用。”于是在座的人,各用纸写了一个字,把桌上的笔筒倒空,将纸团全放在里面。梁蕉梦自己也写了一个扔在一处,然后将两支笔在里面揽了一阵,夹出两个纸团来。梁蕉梦打开来看时,一个是“香”字,一个是“流”字。他将两纸块展开,放在桌上,说道:“这两个都是平声,只能用一唱和三唱。一唱未免太容易一点,就是三唱罢。”说时,望着壁上挂钟道:“现在是两点五十五分,听到钟响三下交卷,钟响以后不算。‘等到他说完了这句,便都思索起来。
座中十有八九,都是此中能手。但是他们都要看林周二人谁夺元,都随便胡诌上两句。有的说“山头香雪翻成海,渡口流霞幻作花。”有的说“十家香谱洪刍记,一幅流民郑侠图。”梁蕉梦听了,只是摇着一颗白头。周秋舫一看那钟,已过了五十八分。一说话间,时刻就快要完了。他便对梁蕉梦道:“我的得了,是‘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林雪楼道:“我的也有了,是集句呢。”便高声朗诵道:“柴门流水依然在,油壁香车不再逢。”他一念完,大家齐齐的叫了一声“好”。说道:“‘流香’二字都在第三唱,这还不难,难得一起一结,天造地设,没有集句的痕迹。”周秋舫虽然和林雪楼是敌人,也点头道:“确是好,算我输了。”
梁蕉梦道:“元算是雪楼夺了。可是秋舫这两句也不错,他还把‘竹君’两个字,嵌做了七唱呢。”说到那里,钟已当当敲下三下。大家先是没留意,再一念“口脂香气吹寒竹,眉史流风问细君,”可不是把“竹君”二字嵌在内吗?总只有三分多钟,一联诗钟,已嵌“流香”、“竹君”四字在内,不能算不敏捷。因之大家对于周秋舫的诗钟,也相当的赞许,举他第二。周秋舫道:“不必推了,本来金竹君的名字,就在第二。不是我这一考,还可以替她打抱不平。这一考起来,把事反指实了。”大家听他说,都笑起来。林雪搂既然争得最后胜利,也不说什么,只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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