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何太太早添了一个男孩子,就叫小贝贝。这“贝贝”两个字是由英语里“小孩”译音的,差不多快一岁了。奶妈正抱着小贝贝站在门口望街,他穿着一件又短又小的海军衣,露着又胖又光的胳膊和小腿。头上的红胎头发,蓄着半寸来长,在头上弯弯曲曲的卷着,见着他父亲来了,眼睛看着眯眯地笑,两只手在空中乱招。何剑尘走上前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吻,便抱着走进去。走到屋里,何太太迎了出来,首先一句,就问吃了饭吗?顺手就将帽子接了过去。何剑尘道:“吃过饭了。我们带着杏园拜访了穆桂英哩。”何太太道:“又是在那种小馆子里吃了来,恐怕手巾把子,也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笑着对吴碧波道:“还要擦把脸吧?”
吴碧波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是一来就要嫂嫂费事了。”何太太抽身转去,老妈子舀了一盆洗脸水来,何太太也就送着香胰子来。吴碧波明知何太太要何剑尘洗脸,自己不过沾一点光,只胡乱擦了一把。何剑尘对小贝贝额角上,亲了一个吻,将他交给奶妈抱,自己却大洗大抹了一阵。脸盆端过去,何太太就拿一只绿瓷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何剑尘面前。何剑尘对她一望,何太太笑着望后一退,将脚顿了几顿,于是对吴碧波道:“我这人真该打,有客在这里,都忘记了。”遂把杯子放在吴碧波面前,他一看杯子里的茶,绿阴阴地,微微有点菊花清香。因笑着对何剑尘道:“当你进大门前时候,小贝贝一伸手,我心里就是一动。一直到闻着这杯香茶,我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你和嫂子,固然是相敬如宾,异乎寻常。但是就以普通的人而论,多少也有些室家之乐。”何太太正另外找了一个茶杯,斟了一杯菊花茶,放在何剑尘面前,见吴碧波说话,眼光只注意自己的行动,便已了然。
因笑道:“剑尘每天回来,我都是这样伺候他的,我想他工作辛苦了,应该安慰安慰他,所以……”何剑尘笑道:“得了,得了,人家正感到寂寞哩,你还故意给我装面子,碧波你别信她这样客气,一年也难逢几次呢。”吴碧波笑道:“你怕我妒嫉吗?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剑尘道:“你这人说话,简直自相矛盾。刚才你说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这会子又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太笑道:“吴先生,你怎样不结婚?”吴碧波道:“嫂嫂这句话,问得奇怪,我一个人怎样结婚呢?”何太太撅嘴笑道:“现在年轻的人,尽管说社交公开,切实论起来,一点也不公开。人家都说吴先生有个女朋友,吴先生自己就一回也没有提到过。”何剑尘道:“你这话越发不通。社交公开起来,男女朋友,这就更是平常平常。怎样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结婚?难道认识多少女朋友,就结多少次婚吗?”吴碧波笑道:“这算何剑尘说了一句公道话。”何剑尘道:“尽说闲话,把正事都忘了。我问你,托你到内务部办的事,怎么样了?”吴碧波道:“我那敝亲,见钱眼开,已经答应请我们在公园里吃饭,把这事完全决定,而且还可以给杏园吃一顿。”
何太太道:“剑尘你出去的时候,不是给杨先生作媒的吗?怎么样了?”何剑尘一皱眉道:“嗐!我不愿提这事了。这是一个负情的三角恋爱,说起来真有些酸溜溜的。”吴碧波捧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着。眼睛望了桌上摆的一盆盆景,尽管微微笑着出神。何太太道:“吴先生笑什么?有什么办法吗?”吴碧波笑道:“我想这新式结婚的事,有女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没有男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
何剑尘道:“那也不见得。”吴碧波道:“怎样不见得?我只听说男子向女子求婚,没有听见女子向男子求婚。而且男子求婚,只要女子一答应,事就成了,这岂不是一个证据。不但此也,男子对着女子总不忍让她难堪的。只要女子有爱男子的意思,男子总会软化的。所以现在与其和杏园提婚事,莫如向那位史女士提婚事,只要史女士依允了,杏园就不好不答应。若是不答应的话,他和史女士交情也很好的,未免太对不住朋友了,他忍心吗?况且史女士又是无父无母,原也是个清秀人物。第一,杏园就不能说不好两个字来。他所以不愿者,无非为了李女士。可是这件事,就是李女士希望他们成功的。也就无所谓对不住。”何太太听了这话,仔细一想,觉得也有理。因道:“这位支女士,我也很熟的。明天我到她学校里去看她一次,探探她的口风怎样样?若是她愿意,再和杨先生说,也许可以成功。”吴碧波道:“我这话不错不是?犹之乎画画,总要先把全局的轮廓画好了,然后信笔一挥,便可成就。”何剑尘笑道:“碧波现在很喜欢研究美术,动不动就谈画,我倒有一把扇子,想找人画,你路上有会画画的人没有?”说这话时,趁碧波不留意,给他夫人丢了一个眼色。何太太会意,却接着说道:“扇子上画西洋画是不大好看的,要画中国画才好,吴先生路上,有这种人吗?”吴碧波见他夫妇二人正正经经说着,不带着笑容,倒信以为真。当时他答应遵:“你们要画什么画?彩笔的呢,还是墨笔的呢?”何剑尘道:“我想要张山水,墨笔彩笔倒是不论。”吴碧波道:“那也很容易,为什么就料我办不到。但不知你们几时要?”何剑尘道:“现在天气很热了,扇子正当时,自然是越快越好。”吴碧波道:“好吧!今天拿去,明天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我就带来交给你。”何剑尘脸上一点不带笑容,说道:“那就好,我想画国粹画的,一定是老前辈,请你人情作到底,转托那位老先生,要署上下款。”
吴碧波笑嘻嘻地,望着何剑尘道:“看罢。那也看人高兴罢。”何剑尘果然就到里屋子里去,拿了一柄仿古雕刻檀香骨的扇子交给吴碧波,还说道:“这东西就雅致,老先生一看就中意。”吴碧波丝毫未曾留心,谈了一会,拿着扇子去了。何太太笑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怎样他一点儿不知道呢?何剑尘笑道:”我们别自负罢。人家是不是中我们的计,还不知道呢!“何太太道:”倒是他说史女士的话,我有些相信,明天我到史女土学校里去一趟,你看怎么样?“何剑尘点点头。
到了次日,何剑尘也没提到这话,吃过饭,何太太就预备去。她是有个学生癖的人,现在要到女学校里去,更要学生装束,换了一件白底蓝色梅花点的长袍。脖子上纽了一条芽黄色嫩绸围巾,穿着褐色皮鞋,米色丝袜。长袍底摆,小得非凡,一走起来,两只膝盖,只撑得衣服前一突,后一裹,何剑尘不觉失声“唉”了一句。
何太太正拿了一只水钻头发夹子,对镜站正,在那里将双钩式的头发来夹着。她听见何剑尘唉了一声,便扭转身来问道:“为什么,不愿我出去吗?”何剑尘笑道:“你不要这样扭着身子了。这样一来,衣服裹在身上,越发现了原形。我不是个画家,是个画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线美了。我给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摆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迈不开两条大腿,怪难受的。走还罢了,一跑起来我看着真有些象戏台上市李七戏里的强盗。走起来,那高跟鞋一跳一跳,象带了脚镣一般。”何太太“呸”了一声,说道:“啥个闲话,现在大家在是格样穿,在说好看,就是亻奈看勿过。啥个解放囗,我勿曾上过一学堂,亻奈勿要把我当女学生。”何太太说话一说急了。就要把苏州话急出来的。何剑尘又最爱女子说苏州话,何太太每和他闹小别扭,他倒乐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语。何太太一想,也明白了,便不再啰嗦,就转着身子,四处找东西。何剑尘道:“这样乱翻,你找什么?”
何太太道:“我一支自来水笔呢?”何剑尘道:“你该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当女学生,自己学女学生,还惟恐学不象。你不信到街上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保管掌柜的称呼你作小姐,不称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废话少说罢。今天我打算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龙亭,回来晚了,请你去接我,成不?”何剑尘道:“现在早着呢。还有大半天的工夫,还不够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太太早已走得远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这民德实业女校来过两回,所以进门的时候,当一个女学生走了进去,一直就闯到史科莲寝室里来。她那寝室门是半掩着,推门伸头一望,只见史科莲穿了一件齐腰短褂,散着大脚短裤,踏着一双半截鞋,躺在一张藤椅上,左手拿着一本半卷的线装书,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门一响,她昂头一望,连忙抛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啊呀,原来是何太太,少见少见。”
何太太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你们学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史科莲道:“现在是暑假时候,留堂的学生极少,所以这样安静。平常这屋子是五个人睡,现在却只我一个人睡。你瞧,多么痛快。”说时,让何太太在床上坐着,就拿桌上的茶壶斟茶。恰是茶壶干了,滴不出一滴水来。史科莲开着门,就要叫老妈子。何太太连连说道:“不必不必,我现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没有,我们一块儿逛北海去。”
史科莲笑道:“我除了睡觉吃饭,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极了,好极了,请你换一件衣服,我们一块就走。”史科莲道:“大远的道来了,应当休息休息。‘啊太太道:”出门就坐车子,再远的道也不要紧。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罢。“史科莲道:”什么事,这样忙法?难得来,来了又不肯多坐一会儿。“何太太笑道:”正因为难得来,这才愿意和你去多玩一会儿,别客气了,我们走。“史科莲因为她催得极厉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们进的是大门,走过了琼岛春阴,何太太便觉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我们到漪澜堂去坐船罢。”史科莲道:“走这一点儿路就嫌累,那还了得?越怕累,越不运动。越不运动,也就越怕累。将来身子一点也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洒,就会生病。”何太太笑道:“要运动也不在今日这一天。你别鼓励我,鼓励我,我也要坐船的。”史科莲也笑道:“遇到你这种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劝你,也是枉费的了。
好吧,就依着你罢。“二人走到漪澜堂码头上,刚好,有一只小船,就要开走。买了票,史科莲先一脚踏上船头,何太太却牵着一只旗袍的下摆,先慢慢的在码头上移了几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这才伸过一只脚来,作那试试的样子。史科莲走上前,便牵着她一只胳膊,向怀里一带,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这边一歪,那只脚也不由自主的走过来了。何太太不料她有这一着,吓了一身汗。
史科莲却没有事似的,引了她一路进船舱来。因笑道:“天下无论什么事,越顾虑越胆子小,一鼓作气的干,倒是十有八九成功,你相信我这话吗?”何太太定了一定神,笑道:“我相信你这话。‘脱时,对满舱里一望,见有许多人,便道:”我们再谈罢。“大家默然坐了一会,船已行到海心。这时满海的荷叶,层层叠叠,堆云也似的长着,一片的绿色,不看见一点水光。荷叶丛中的荷花,开得正好,高高低低,都高出荷叶一尺或数寸,风一吹来,如几千百红鸟飞舞。荷叶中间,一条船行路,只有文来宽,并没有荷叶,两边的荷叶,倒成了绿岸,这仿佛是一条小水沟了。太阳晒着荷叶,蒸出一种青芬之气,一坐在船上,时时可以闻到。史科莲伏在栏杆上,正看得出神,何太太却在她肩上摇了一下,说道:”看看,那边有熟人来了。“史科莲见前面来了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点头向这边微笑。正是杨杏园,手上拿了一柄招扇,招着拿在手里,不住的敲着船篷,态度好象很闲雅。两只船越走越近,走得极近,两船相挨而过。何太太便笑道:”杨先生几时来的?怎样往那边走?“杨杏园道:”我早来了,现在回去呢。“何太太道:”怎样回去这样早?“杨杏园笑道:”我是一个人,太无聊,回去罢。“何太太道:”现在我们来了,剑尘也会来的,待一会回去,好不好?“杨杏园道:”我现在到了那边,复又回来,那往来得一个钟头,太费时间了。怎么二位同来?“史科莲笑着点了点头。
说话时,两边相去渐远,只好遥遥相望。过了一会,船停在一排大柳树荫下。于是史科莲与何太太一路登岸。这时五龙亭一带的人渐多起来,树荫底下人来人去,很是热闹。史科莲道:“我们别上前去罢,那亭子里全是人,乱七八糟。”何太太道:“哟!你们天天嚷解放,男女平等,还这样怕人。”史科莲道:“不是怕人。我们不是来乘凉休息的吗?怎样到人堆里头去挤呢?”两人沿柳荫,在岸边一面说,一面走,只是徘徊不定。突然有个人在身后说道:“两位小姐,这里不错,很凉爽,就在这里坐罢。”何太太回头看时,见一个穿半截蓝布长衫的伙计,肩膀上搭了一条长手巾,站在面前,还没有理会他,他又笑道:“这儿好,没有人,我给您搬桌子椅子来。”何太太对史科莲道:“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罢。”一言未了,那个伙计早向着柳荫那边茶柜上嚷道:“打两条!”一刹那间,半空里飞来一卷白手巾,只听啪的一声,这个伙计,已在空中捞住。他将手巾卷打开,便给何太太史科莲,各人送上一条。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再不好意思不坐了,只得听着伙计的支配,就在这里坐下。
史科莲坐下时,脚踏着一丛青草,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树,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青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有一个杨杏园加入,自己也是坐在这个地方,和杨杏园开始作正式的谈话,时光容易,这不觉已是一年了。那事恍惚如象昨日一样,李冬青已遥遥在数千里之外了。史科莲想出了神,手扶椅子站着,竟不晓得坐下。何太太看见,笑了起来,说道:“史小姐,你在想什么,都忘记坐下了。”史科莲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我真是想出了神,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和密斯李,也在此地坐着喝茶,一转眼工夫,不觉倒是一年了。”何太太道:“那天就是你两个人吗?还有别人没有?”何太太绝对不知道,那一回还有杨杏园在坐,不过白问一声,史科莲被她逼得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好在那天在坐是三个人,而且自己还是和杨杏园初次搭谈,这也就无须乎隐讳,自己的椅子,本来不和何太太对面,乃是朝着水的,因搭讪望着水里的荷花,说道:“那天还有那位杨先生在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不大十分认得这位杨先生,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极好,结果,是不必猜想的。刚才我们在船上遇见那位杨先生,现在我又坐在去年谈话的地方,可是密斯李,就不知是哪时会面了。她待我太好,简直和我亲姐姐一样,我十分感激她,所以遇到这种可作纪念的地方,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何太太一听她的话,知道她误会了,所以引了许多话,自来辩白。正在肚子里计划,怎样把这话掩饰过去。现在她偏重于李冬青个人,正好把这问题接了过来。因道:“我也是这样。她虽然不过大我一岁,可是我的见识和学问,和她差一万倍。她就老实不客气,遇事指教我。”史科莲道:“指教我们那都罢了。最难得的是她对人说话,总是蔼然可亲的样子。别说她的话有理,就是她那诚恳的态度,也可以感动人。”何太太道:“正是这样。自从她离京以后,我以为有两个人最难堪。第一个自然是那杨先生,第二个就是我。据你说,现在你也是一个了。”史科莲手上,端了杯茶,头上的柳树影子,正倒映在杯子里。
她看了杯子里的树影,又出了神。何太太说了一套话,她竟会没有听见,何太太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情场中的变幻更是熟透,她看见史科莲这种情形,也就知道她心里很大的感触,也就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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