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作者:张恨水

原来那女子正是杨杏园的朋友史科莲。富家骏与她虽未交谈过,但也认识。于是两人各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要让富家骏上前,富家骏却又让史科莲上前,两个人互相谦逊起来,史科莲只好上前。因为不便不理人,要理人一刻儿又找不到一句相当的话,不觉就问了一句:“杨杏园先生在家吗?”富家骏道:“他病了,我正是给他抓药。”史科莲道。“前几天会到他,不象是有病的人。”富家骏道:“他原来身上有点小病,前天又加了新症,因此就躺下了。”史科莲道:“哦!是这样。富先生回去,请您转告一声,说是我本当就要来看他。但是家祖母在亲戚家里也病得很厉害,离不开来,请他不要见怪。”富家骏笑道:“那是不至于的。”

史科莲抓完了药,对富家骏道:“我先走一步了。”说时点了点头,就先出店门去了。她本雇的是来回车,抓药的时候,车子在铺门外等着。她这时坐上车去,车子拉了几步,她又连忙喊道:“停住!停住!”车夫以为她遗落了什么东西在铺子里,果然停住。史科莲下了车,复又走进药店。富家骏一回头,见她又来了,问道:“密斯史丢了东西吗?”史科莲道:“没有丢什么……丢了一条手绢……”说着,对地下略看了一看,说道:“一条破手绢丢了算了。富先生您回去见了杨先生,请您告诉他,我现在回亲戚家里去了。明日上午,我去看他。”富家骏道:“可以可以。他这几天,我们劝他在家里静养,一定在家里的。”

史科莲道了一声“劳驾”,然后坐了车,上她姑父余家而来。到了余家,提着药包,一直走回史老太太的屋子里,这时史老太太睡的一张旧钢床上,垂着那灰旧的珍珠罗帐子,史老太太将一条毯子,盖了半截上身,侧着面孔向里睡。帐子外边,放了一把小茶几,上面放着半碗稀饭,一碟子什锦咸菜。史科莲一看,定是祖母吃了稀饭,已经睡了,且不去惊动她。窗外走廊上,本有小炭炉预备熬药的。因就在窗台上拿了药罐,自己到烧茶水的小厨房里。上了一罐自来水。由这里正要经过余三姨太太的房后面。忽然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老的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还不是跟人跑吗,我们这里不能容留她,她也不会要我们容留,她有的是朋友接济她的钱,怕什么?你不信,就算她的学费,老的有几个钱津贴她,她出去以后,做了不少的新衣服,又是哪里来的钱呢?哼!这事情总很糟吧。”史科莲听了这话,不由得浑身抖战,手上拿的那个药罐子,一松手,就向地下一滚。所幸这里两边是很深的草地,只中间一条石路是人走的。药罐子里装满了水,是实的。又落在草地上,没有硬东西抵抗,只流出去一些水,罐子未曾打破。老人家是最忌讳打破药罐子的,以为这是根本解决,因此药罐子一落下去,她脸都吓变了色,现在捡起来一看,并没有破坏,赶快去重上了水,送到走廊下去熬药。端了一个一尺大的小凳,便坐在炉子边候着药好。忽然屋子里哼了两声。史科莲赶快走了进去,便隔着帐子,叫了一声“奶奶”。史老太太慢慢翻着身过来,史科莲给她将一边帐子挂起。史老太太揉了一揉眼睛,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又哭什么,我不见得就会死哩。”史科莲笑道:“我哪里哭了。我是刚才咳嗽一阵,咳出眼泪来一了。”说时,在大襟钮扣上抽下手绢,便去擦眼泪。史老太太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李小姐来了。她是来了吗?”史科莲笑道:“您怎么把做梦当真事呢?”史老太太道:“我倒是很惦记她。前天,那位方老先生还到这里来了,我就说望她来。”史科莲听了祖母如此说,就知道要提到自己婚姻问题上去。便道:“您好好养病罢,不要挂念旁的事。病好了,什么事都好办。”史老太太道:“前天方老先生说,那杨先生人有些不大舒服,是真吗?”史科莲道:“我今天到同仁堂去的时候,碰见他那富家的学生,在给他买药,听说躺在床上呢。”史老太太道:“你没问什么病吗?”史科莲道:“大概不会轻。要是轻的话,那富家的学生何至于亲自来和他抓药呢?”

史老太太道:“这话很对。你应该去看看才是。人家待我们不错,这一点儿面子上的人情,也不敷衍一下,心里过得去吗?”史老太太是有病体的人,说了许多话,精神就来不及了,头躺在枕头上,望着史科莲静等回话。

史科莲心里,凭空添了许多感触,祖母一问,要完全说出所以然来,又不好意思。若直截答复不去,又觉不对。好久不言语,史老太太很是诧异,问道:“你为什么不言语?平常送信接信,你也去过的。人家病了,正大光明去瞧瞧,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若是觉得不便,就说我吩咐你去的得了。”史科莲道:“去一趟倒不算什么,他们这里人多嘴杂,恐怕又要生出是非来。”史老太太道:“你去一会儿就来,谁也不会知道的。”正说到这里,余太太派了老妈子来问,外老太太吃什么不吃。史老太太回说不吃什么,老妈子自去了。随后余瑞香买了一大包梨脯葡萄干蜜枣之类,陪着谈了一阵,她祖孙的话,就不好说了。史科莲自向长廊下去煎药煮茗。

史老太太对余瑞香道:“你表妹回来,什么东西也没带,我明天还叫她到学堂里去一回,也好把换洗衣服带来。”余瑞香道:“就随她去罢。要换洗衣服,把我的衣服,先换一换得了。”史科莲隔着窗户说道:“我还要去拿我的书呢。”余瑞香道:“姥姥,你听听,她还是分彼此分得这样厉害。”史老太太道:“她要去拿书,也是实情。你想我这病,这一闹下去,知道哪一天好。我的病不好,她也不能离开的。

这日子一长久,又把书送还先生。她拿了书回来,闲着的时候看看,倒也不坏。“

余瑞香道:“什么时候去?表妹,我们一块儿去,好吗?”史科莲正冲了一小盏西湖藕粉进来,便笑着点点头说:“明天再说罢。”但是有了这一层约会,史科莲倒显得为难。到了次日,只得在九点钟出门,这个时候,余瑞香还没有起床,自然是不知道了。

史科莲出了门,坐着车子,一直就向杨杏园寓所来。到了那里,前面富氏弟兄,早已上学去了,史科莲故意把脚步放响些,踏着地的得的得响,接上又轻轻咳嗽了两声,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这时走出来一个听差,伸头一望,便笑道:“史小姐,您好久不来了。”史科莲点头笑了一笑,问道:“杨先生病好些吗?”听差道:“倒是好些,现在看佛经呢。您请里面坐。”他就在前面引路。走到后院,就闻到一阵沉檀香气,在空飘扬。帘子静静的垂下着,一点声息没有。就在这时,杨杏园在屋子里,笑了出来。史科莲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比往常到这儿来不同。脸上先是一阵发热,不觉低了头。因问道:“杨先生不大舒服吗?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让我前来看看您。”杨杏园把她让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自己却坐在一张沙发榻上。

史科莲见他穿了一件哔叽长衫,乱蓬蓬的一头长发,两胜显出苍白色,瘦削了许多。

那榻上几卷木刻大本书,又是一串黄丝线穿的佛珠。看那样,那书就是佛经了。案上古鼎里,正燃着一撮细檀木条子。史科莲笑道:“这久不见,杨先生佛学的功夫,又有进步了。”杨杏园笑道:“病里头借这个消磨光阴罢了。”说这话时,声音似乎很急促。史科莲道:“您躺躺吧,不必客气。”杨杏园道:“不要紧,有人谈谈我倒愿意坐起来。”史科莲此来之目的,是在问病,但是仔细的盘问,又象过于关切,似乎不便。除了这个又没有什么话可说,反而沉默起来。杨杏园见她如此,便问道:“快开学了吗?”史科莲见他忽然谈到学校去,倒以为他又有什么资助的意思。便道:“倒还有两个星期。现在经济方面,比较活动一点,倒可以安心读书了。”

说了这句,依旧是默然起来。史科莲走近前,拿了一本佛经,翻着看了一看。杨杏园道:“史女士,这上头的话,也懂吗?”史科莲摇着头笑道:“一点也不懂。倒好象译音的外国人名地名一样,都是在字面上看不懂的。杨先生看这个看得很有趣,就奇怪了。”杨杏园道:“研究佛经,不是趣味问题,要看这人有缘无缘。”

正说到这个缘字,外面院子里,早有人叫了一声杏园。杨杏园一听,是何剑尘的声音,便道:“请进罢。”何剑尘走进,何太太也来了。何太太一见史科莲,连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早啊。”史科莲道:“家祖母也病了。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药,遇到这儿的富先生,他说杨先生也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我一早就来看看。我也是刚到呢。”何剑尘只和她稍微周旋了两三句话,因对杨杏园道:“今天怎么样,你觉得舒服一点吗?”杨杏园道:“舒服一点了。不过没有气力,想照常工作还是不行。”何剑尘道:“既然如此,你就躺着罢,都不是外人,不能说你是失礼节。”杨杏园道:“坐坐也好。有人谈话,心里一痛快,就忘记疲倦了。”何剑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早的来,很晚的去,整日的陪你谈话罢,让你精神上多痛快一点。”何剑尘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但是说出来之后,何太太下死劲的盯了他一眼。何剑尘忽然醒悟过来,才想到自己的不对,连忙说道:“你这病应该切实的瞧瞧,不要马马虎虎,喝点药水就了事。头回他们不是介绍一个陈永年大夫吗?

我劝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杨杏园道:”过两三天再说罢,真是不见好我就瞧去。“

史科莲道:“这个陈大夫医院,可在东城,这儿去,不见得远吗?”何剑尘道:“只要把病瞧得好,路远倒是不要紧。杏园你明天早上去试一试罢。”杨杏园却也同意,点了点头。史科莲还要上学校去拿东西,不敢耽误久了,马上要告辞,大家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莲去了之后,何剑尘笑道:“你们的友谊不错啊,她来探病,比我们倒先到了。”杨杏园道:“这真是骑驴撞见亲家公,知道你非说闲话不可。但是都敞开来说,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关系是婚姻关系,不能因为史女士到这儿来了,就是婚姻问题有了进步。”何剑尘笑道:“刚才你们谈些什么呢?我仿佛听到什么有缘似的。”何太太皱了眉道:“你这个说话,真是有些不知进退。”杨杏园笑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错,我是提到了有缘无缘这一句话。

但是我所谓有缘无缘,是指学佛而言,并不是说别的什么事情。“何剑尘道:”人家来探问你的病,你倒对人谈一阵子佛学吗?“杨杏园道:”可不是!“何剑尘笑道:”从前维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围坐,道心坚定的,天花就撒不上身。你呢?“杨杏园微笑道:”我虽然不敢说道心怎样坚定,但是在这一刹那间,果然有个天女前来散花,我想这天花不会撒到我身上来。“何剑尘微笑道:”果然是真吗?你刚才和史女士说话,你的坐相是怎样的,你还照那个样学给我看看。“杨杏园听说,便收住笑容,正着胸襟,目不斜视的,垂了头坐在软榻上。左手上拿着佛珠,就一个一个的,用大拇指头掐着。何剑尘笑道:”好,这个态度不错。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不动心?“杨杏园道:”絮已沾泥便不飞。“何剑尘道:”不带一点强制的性质吗?“杨杏园道:”蚕到三眠哪有丝。“何剑尘道:”这样说,你不是逃禅,你是无可奈何而出此了。“杨杏园道:”阅尽沧波自到天。“何剑尘道:”现在还在半渡吧?“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扬眉微微一笑道:”天外灵峰指顾中。“何剑尘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出家了。“杨杏园道:”石自无言岂有情。“何剑尘道:”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吗?“杨杏园被他问到这里,不觉心里一动,半晌没有答应出来。对着何剑尘点了一点头道:”长城万里关山在,天下如今不姓秦。“何剑尘道:”解得透澈,算你觉悟了。我来问你。……“

何太太道:“你两个人闹些什么?尽管打哑谜,我一点也不懂。还要望下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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