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作者:张恨水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园道:“我自然去,他还为我另雇了一辆汽车,我能说不去吗?”华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极好。但是我一看你脸上的气色极是不好,不要为了这个再受了累。”于是就把旁边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镜子,交给他手上,说道:“你照一照看。”杨杏园照了一照,将镜子向床上一扔,笑道:“这算什么病容,不过昨晚睡觉没有睡好,把眼睛睡肿了,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说着打起精神,就坐起来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闹钟,还只八点半钟,笑道:“伯平,天气很早,我们到胡同口上咖啡馆里去吃一些点心罢。你看看,吃起来,我就不象病人了。”华伯平见他谈笑自若,也以为他真没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馆去吃点心。回来之后,又高谈了一个钟头,汽车才到。

这小车就只华杨两个人坐,很是舒服。开到香山宫门口,正有吴碧波两个同学,穿了西装,胸前挂了一个小红条子,站在宫门口,见了华杨二人,就上前招呼。杨杏园原怕自己走不动,想骑头上山驴子到甘露旅馆去。现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说,就由一个招待员引导,顺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几次台阶,只到旅馆大门,杨杏园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面红耳赤,气喘不止。到了食堂,只见东西对列,摆着两张长桌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给李老太太贺寿那一会的女宾,如梅双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这里。那梅双修和史科莲李冬青比较是亲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认识杨杏园。当时见了他,笑着微微一点头。杨杏园也就笑道:“梅女士,我们好久不见了。”梅双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见。那位史女士怎么也好久不见?”杨杏园随便答应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一个西装少年和梅双修打个照面,他就走开了。当梅双修说话时,见她手指上带着一个定婚戒指。现在看那西装少年手一扬,也带有定婚戒指,这就了然了。梅双修穿了一件墨绿绸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哔叽便服,都把皮肤反映得雪白,真是一双壁人。杨杏园看着,真添了无穷的感慨。心里正这样想着,又看见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同站在石栏边,向着山头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的拍了一下,笑道:“什么事看得这样出神?”回转头看时,却是吴碧波。见他穿了一件新制的西装,领襟上插了一朵新鲜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吴碧波未曾开口,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认识,杨杏园和她彼此一点头,吴碧波笑道:“这不用得我介绍了。”杨杏园笑道:“还是要你介绍的,从前是朱韵桐女士,现在……”说到这里,忽然一想,这话说糟了,现在人家未结婚,还是女士呀。便改口道:“虽然还是朱韵桐女士,和从前不同,从前不过是朋友认识的朋友,而今因为你的关系,直接是朋友了。在这个关键上,你负有说明的责任啦。”吴碧波微笑,朱韵桐却在颊上更增了一层红晕。杨杏园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

我在李女士家里赴寿会的那一天,认识了朱女士,不想今天会由朱女士来请我。“

吴碧波笑道:“说这话,似乎有些感慨系之呢。但是一时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时候,我相信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杨杏园笑道:“我的什么事快解决了?我倒不明白。”朱韵桐以为杨杏园有意装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过他一对未婚夫妇,今日是主人,要到处招待客,和杨杏园只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客已到齐多时,吴碧波就请大家入席。那两张大餐桌,一边是吴碧波主席,一边是朱韵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写好男女来宾的位次纸片,却是不分男女,间杂而坐。吴碧波特别看得起杨杏园,竟将第一席分给了他。他的紧邻,是那位杨爱珠女士,对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妇二人,杨杏园看了,正踌躇着,华伯平在他身后牵了一牵他的衣服。杨杏园会意,就跟着他走到一边去。华伯平轻轻的笑道:“你知道吗?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对一对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对夫妇,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想法让你配成一对儿。你看你的紧邻,不是杨爱珠女士吗?你姓杨他也姓杨,这也勉强可以说是一对儿了。”杨杏园一想,果然。笑道:“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宁可不入席,我也不坐。”华伯平道:“写好了位次,那是不许再让座的。你要再让座,就画蛇添脚了。”这时,吴碧波已亲自走过来,拉他人席,杨杏园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一看满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郁的脂粉气,别有风趣。不过他自己这一次上山,极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馆,人便是勉强支持。这个时候入席吃东西,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慢慢的有些头昏。在场的人说笑话闹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发出一种微笑,向人家望着。后来大家一阵起哄,要吴碧波演说,碧波红了脸,勉强站立起来,用手去理面前摆的刀叉,好半晌才笑着说道:“今天请到这里来,无非是介绍各位朋友彼此见面,蒙诸位老远的来了,我很荣幸。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演说的。”有几个调皮青年,就非要他说订婚的经过不可。碧波逼得没有法,只得继续说道:“订婚是恋爱的结晶,这原不必说的。我们订婚,也不过如此。现在诸位一定要我说订婚的经过,我可以略略报告。碧波是个喜欢美术的人,朱女士也是一个喜欢美术的人。因为如此,我们就都在美术研究会成了朋友。后来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订了婚了。碧波希望许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终身伴侣,最好在朋友里面去找。这样办,才可以彼此知道为人,容易结合。这是我一点经验,就此可以供献给诸位。诸位到此,我也不过是请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对着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纪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请大家干一杯。”于是举起玻璃杯对两边座上举了几举,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说是敷衍了事,非朱韵桐演说不可。许多女宾跑上前和她交头接耳,牵衣扯袖。朱韵桐无论如何不肯。

后来大家公推何剑尘演说。他背了两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剑尘今天且不谈恋爱,我先主张大家要注意宪法。宪法上说,人民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我们知道这一点,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赶快多办些研究会同盟会联合会,要男女会员都有。”大家先听到他说要注意宪法,都很诧异,今天这一会,与宪法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他说到宪法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有些神经过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开上去,便发出微笑来。后来他果然如此说,大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何剑尘停了一停,然后说道:“好在宪法上定了的,结社自由,在社以内的正当交际,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于是男会员女会员,因志同道合,可以变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变呢?这就不必我多说,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着一阵鼓掌。何剑尘正了一正颜色道:“我这话似乎很滑稽,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男女的交际场合,现在很少,能够在集会结社的中间,带寻终身的伴侣,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会结社里,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奖励,可以使得一班人对于会务,格外热心了。”在座正有几个人在学生会和同乡会的,听了这话,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满,很可以给未婚者作一个榜样。我现在请大家干一杯,与主人翁祝福。”大家听他的话很高兴,都干了一杯。

何剑尘和杨杏园却隔了一张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状态,现在偷眼看他,见他脸上虽然带有笑容,却是气色很坏,而且腰部微弯,没有一点振作的样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体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闹,让大家自然的结束。不多一会,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杨杏园倒是觉得这个对劲,趁着杯子还在冒热气,端了杯子骨都一声,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觉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来,对何剑尘点了点头。何剑尘走过来轻轻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累吧?”杨杏园眉毛微微一皱说道:“我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不过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说生病,坏了他的兆头。”何剑尘道:“好在汽车在山下等着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内人在这里,碧波问起来,就说我陪你到双清别墅去了,那也就不关事了。”杨杏园道:“那也好,劳你驾,你就扶着我下山罢。”何剑尘看他样子,实在不行,私下对茶房说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轿,停在旅馆大门外。然后和杨杏园象闲谈似的,一路走出门来。杨杏园坐上轿子,何剑尘也跟着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何剑尘到山下时,杨杏园已斜躺在汽车里多时,何剑尘坐上车,车就开了。因问道:“杏园,你今天何必来呢?你这个身体坏极了,实在不能再受累呀。”杨杏园道:“碧波有这样一段美满因缘,我很欢喜,我怎能不来呢?”

说时,将手握住何剑尘的手道:“老大哥,我们交情,不算坏呀。我看我是不行了。

我很喜欢这香山下临平原,形势宽展,我的身后之事,你自然是有责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这里呢?“何剑尘笑道:”你简直胡说,多大年纪,就计算到身后的事了。“杨杏园道:”你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想那义地里没有什么意思,最好你把梨云棺材也挖了搬来,我也有一个伴。“何剑尘道:”你何必记挂到这上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这样延下去,一来常因你心灵不解放,二来就为你工作太多。

你休息不休息,还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该解放你的心灵,凡事都不要抱悲观,向快乐方面做去。“杨杏园斜躺在汽车犄角上,汽车一颠动,他的身子也是一颠动,人只是懒懒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剑尘,兀自未放,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环境,叫我怎样解放心灵呢?你昨天所给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吗?“

何剑尘道:“这话从何说起?史女士难道对你还有微词吗?”杨杏园摇了一摇头,半晌才说道:“非也。到了我家里,我将信给你看,你就明白了。”说完,他就默然。何剑尘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作声。何剑尘见他面色苍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场坎坷,把一个词华藻丽,风流自赏的少年,憔悴到这般田地,也为之黯然。两个人都寂然。汽车到了寓所,杨杏园将何剑尘引进屋,一声不言语,就把史科莲的那一封信,交给他看。何剑尘从头至尾一看,连连跌脚道:“嗐!怎么会弄成这种错误。”看杨杏园时,只见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张纸,挥笔狂草。何剑尘看时,却是填的一阕《浣溪沙》。那词道:欲忏离愁转黯然,西风黄叶断肠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将诗当药,啼痕犹在行波笺,心肝呕尽更谁怜?

莫道相思寸寸灰,离魂欲断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飞……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阕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是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

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枝烟卷,(口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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