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能不识见也。妹之于兄,则不过世俗所谓红粉怜才之一念,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于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见吾二人情谊之笃。妹尝发愚想,必将此事,与死一详尽讨议之。顾犹不得尽除儿女子态,未能出于口而笔诸书。今欲出于口而笔诸书,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呜呼!吾兄英灵不远,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梦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兄,更不能与此世界有姻缘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则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师之。
城府不置于胸,形骸遂疏于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为终身之伴侣。妹欲拒之,情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迁延复迁延,卒以一别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诚人也,其爱人也,而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惟其诚而远,则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视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态度待我。妹之去,不仅苦兄,且不知兄也。兄以我为知己,我乃适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兄者,悠悠然以思,郁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铸成不可疏解之大错。妹之负兄,将于何处求死在天之灵以原宥之?呜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见之知己,因非自今日始也。当去秋致书吾兄之后,已自知觉其措置之谬误,遂以古人炼石补天之言,以为李代桃僵之举,惨淡经营,以为可于异日作苦笑以观其成。乃妹知兄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而独不悟兄情爱精神之绝不磨灭。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在兄精神间斧凿无量之创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负咎耶?妹之在赣也,为兄熟计之久矣。来京而后,将如何以陈我之痛苦,将如何以请见之自处,将更如何以保持吾人之友谊,使其终身无间。且预料妹果言之,兄必纳之,乃于冥冥中构一幻境,觉喜气洋洋,其华贵如我佛七宝琉璃法座,灿烂光荣,不可比拟。且妹直至长辛店时,回忆知去年送我之留恋,恍然一梦,以兄乌料有今日更能见我?今故不使已预闻,及时突然造君之寓,排阔而入兄之书斋。时兄左挥毫而右持剪,栗碌于几案之间。忽然翘首见我,将为意外之惊异,妹喜矣,兄之乐殆不可思议也。呜呼!孰知妹之所思者,适与事相背也哉!当妹至何君之家,闻兄小不适,以为兄体素健,年来劳顿过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则见仆役惶惶然走于廊,药香习习然穿于户,是室有病人,已不啻举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见兄,我已心旌摇摇矣。及见兄,更不期其昏沉如梦,消瘦可怜,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于是妹之所欲言,不及达一词于兄耳,妹之所欲为,不得举一事于兄前,我之筹思十余月,奔波三千里,排万难以来京者,不过为兄书挽联二副而已。妹之来,犹与兄得一面,此诚大幸。然一面之后,乃目睹其溘然长逝,目睹其一棺盖身,将人生所万万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犹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减少其创痕也。虽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一面,有以慰其长归之路,则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创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创痕,尚可得乎?妹为不脱旧礼教羁绊之女子,未尝与人有悻悻之色。闲居自思,赋性如此,何其境遇之遍处荆棘又如彼?乃遇见也,乃知道德与遭际,实为两事,见之为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弃,在所非计。妹自视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乃不胜我,于是坦然而无所怨于身外矣。今也,冗乃弃世长去,年且不及三十,其遭际更不可以因果之说论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长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
兄自挽之诗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人生如此,果不必重来矣。虽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际或稍稍胜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惨也。吾闻之于吾兄,亲在不许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复如兄。妹爱兄思兄敬见德兄,虽有任何牺牲,所不能计,而身则不能随之以去,尊重吾亲,亦复尊重吾兄之旨也。虽然,不随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则早赠与吾兄矣。今而后,妹除力事砚田,以供吾母外,不仅声色衣食之好,一例摒弃,即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者,妹亦不必与之亲且近矣。
何也,一则妹己无心领略之,二则声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风明月,皆足动我今昔不同之悲思,而成伤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后,旬日中,未尝一亲笔砚,今勉强亲作此文以告兄,但觉千言万语,奔腾脱下,既不知应录何语,亦不知应不录何语,且哭且书,且书且忘其作何语矣。兄知我方寸己乱,当知应言者不言,不应言者且漫无伦次也。妹之言不尽,恨亦不尽耳。吾兄在天之灵不远,其有所闻乎?呜呼!尚飨。
李冬青把这一篇祭文作完之后,用了一张洁白的纸誊好了,便折叠了放在桌上,将一根钢尺,把来压了。恰好何太太走进来,见李冬青已是坐在这里,默然无言的向着书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没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请你讲给我听听。”李冬青将稿子一抽,递给她道:“你先看看罢,若有不懂,你再问我,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将祭文接过去,从头至尾,先看了一遍。其后把几处不懂的,提出来问一问,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这回我到北京来,没有工夫和你谈到书上去,不料你的学问,却进步得这样快。再过两年,何太太要赶上我了。”何太太道:“这句话,望那一辈子罢。慢说我没有那个天分,就是有那个天分,以后也不行了。这一年来,多读些书,全靠剑尘每天给我上一课古文。他现在嫌着麻烦,不愿干了。”李冬青一只胳膊靠撑住了椅背,托着右腮,半晌未说话,却吁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接上说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太虽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却不好怎样劝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李先生,史女士给你那封信,那天交给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没有?”
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回转头对房门外看了看,遂轻轻的对何太太道:“有话我不瞒你。”说到这里,她那冷若冰霜的脸,竟也带些红晕。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说道:“我是不乱说话的,你还不知道吗?”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杨先生,曾提到这件事。我心里所有的话,甚至乎对你不能说的,我都对他说了。”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她半月来憔悴可怜的面色,却淡淡的带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杏园被我一场披肝沥胆的话提醒了,他很觉对不住史女士,便说‘史女士这一去,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还肯回北京,本人决计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给他的信,也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我们这段伤心史的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我一天不死,我决计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处,过惨淡无聊的日子。”何太太听说,不觉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李先生,你若是这样办,你积的德大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李冬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还谈个什么因果吗?”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话撇开。
到了次日,已是杨杏园追悼会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点钟,人已散净,何太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冬青买好的四盆鲜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车带去。到了杨杏园寓所,门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风吹得摆荡不定。门外原是土路,横七竖八,散了满地的车迹。下得车来,只见墙上贴了很大的字条,“来宾请由西门向前进,领纪念花入内。”但是这个时候,西边夹道门已经关上了。
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还是由东门进去。前边也是挂了青黄白布的横披和长球。一进后面篱门,墙上就满贴的是挽联,大小花圈,靠了墙摆着。正面门户尽撤,扎了孝堂,靠墙有一个大茶壶炉子,一张桌上,兀自陈列百十只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联,是一副叠着一副,非常的拥挤,简直看不出墙壁的本色来了。正中的灵位,几乎是许多花圈,把它堆将起来。秋尽冬来,天气是十分的短促,这个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院子里带着一片浑黄之色,孝堂上留了几盏电灯,也是黄不黄,白不白,发着一种惨淡之光。李冬青一见一丛白色的鲜花里,拥着一块白术灵牌,上写“故文人杨先生杏园之灵位”。不由得一阵心酸,双泪齐下。何剑尘和富氏弟兄,自然是在这里的。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因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来帮忙。这时他们吩咐听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盘盛了,供在灵前,几盆鲜花,也都放在灵位左右的花架上。因为这是何剑尘预为他留下的地位。那鲜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绸带,系在花枝上。绸带上书明“故如兄杨杏园灵右,义妹李冬青敬献”。花果陈列得好了,将一只古钢炉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张茶几上。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会,恭推富家驹吴碧波司仪。他们站在灵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着一身黑衣裙,站在灵位前两三尺的所在。先献花,朱韵桐拿了一束鲜花,递到李冬青手里,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里。第二是上香,朱韵桐递了一束小檀香条给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炉里。最后进茗,朱韵桐将茶杯送到她手上,她双手高举呈到桌上,退后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进茗已毕,司仪的就呼主祭者致敬,读祭文。李冬青又行个三鞠躬礼,便低着头静默。这个时候,灵位上放着杨杏园的一张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着微笑。香炉里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里卷着云头,伸将上去。那半身像被烟挡着时显时隐。何太太拿着誊写清楚的祭文,在李冬青的右手前两步站着。略一鞠躬,将祭文高举念了起来。她倒不晓得念祭文的老腔调,只是读书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读将起来。这样读法,大家倒是听得很明白。李冬青始终不曾抬头,一篇祭文念完,胸襟上点点滴滴添了许多泪痕,吴碧波见她呆立着,面向里,喊道:“李女士,已经祭完了,请里面坐,谈谈罢。”何太太也觉她是伤心极了,牵着她的手,蛮拉到杨杏园旧卧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话不说,总是牵线一般的下泪。何剑尘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园在日,他和我说过笑话,说他死后,要埋在西山脚下。但是我的意思,埋在义地里为宜。因为他还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迁枢回南的。况且那义地里,有一位梨云女士,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侣。论起交情来,我们都是好友。
不过女士和他多一层兄妹之情,还是取决于李女士。“李冬青道:”当然暂葬在义地里。万一不迁回南,我们在他墓上栽些花木。也有管园的人管理。若葬在西山,日子一久,朋友四散,那就无人过问了。“吴碧波道:”我也以为葬在义地里比较葬在香山好。既然李女士也是说葬在义地里,我们就决定这样办。剑尘,我们明天抽大半天工夫,先到义地里去看一回,然后再布置一切。“何剑尘还未曾答言,李冬青就说道:”我反正没事,我也可以去。“何剑尘道:”路太远,不必去。等送殡的时候,李女士再去罢。“李冬青不明原因,问道:”有什么关系吗?“何剑尘望着吴碧波道:”你瞧那种地方,又在这种暮秋天气,你以为如何?“吴碧波点了点头。何太太道:”你们不必打哑谜了,李先生还不知道你们什么用意呢?李先生,你猜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以为那地方遍地都是坟堆,你看了是很伤心的。你少去一趟,就少流一回眼泪了。“李冬青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哭死也是无益,我又何必呢。“说时,手撑在桌上,扶着额际,两目直看了桌面,竟象睡着了一般。何太太道:”李先生,你很疲倦了,我们回去休息罢。“于是牵着她的手,她也随随便便,跟了她低头走去,对何吴等都未曾打一声招呼。不过出孝堂的时候,回头对灵位上的杨杏园像望了一望而已。大家都觉得这一回追悼,是异常惨淡,都也没说什么。可是不多一会儿,李冬青又慢慢走回来了。何剑尘道:”李女士丢了东西吗?“李冬青摇摇头,轻轻的说道:”不是。“何剑尘道:”有什么话要说吗?“李冬青道:”没有什么事。不过……“说时,对朱韵桐淡淡一笑道:”我好象有什么事要对你说似的,可是我又记不起来。我这人怎么回事,恍惚得很。“
朱韵桐眼珠一转,心里很明白,便笑道:“密斯李请回去罢。待一会我也来,我们有话再说罢。”李冬青道:“好,我在何太太这里等你。哟!何太太呢?我们同走啊!”朱韵桐道:“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吗?大概她还在门口等你哩。”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哦!是的。”点了点头,匆匆的就走了。吴碧波问朱韵桐道:“她有什么事要对你说?”朱韵桐道:“我哪里知道。我看她神经有些错乱,就因话答话,敷衍了她走,好回去休息。你看她连同一路出大门的人,她一转身就忘了,不是失了常态的一个明证吗?”大家一想,此话果然,未免又叹息一番。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大家各自散去。只有富家骏一人,在院子里散步。屋檐下的一盏小电灯,光线斜照着院子里。院子大,灯光小,光线带些黄色。那两边半凋残的盆景,石榴花夹竹桃之类,都将模糊的影子,斜倒在地下。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树荫,掩护着一边墙,一只院子犄角,阴森森地。很凉的晚风,从矮墙上吹过来,把那些花影子颠倒着。富家骏想起去年此时,杨杏园曾在那墙角下种菊花,那天的声音笑貌,只一回想,好象都在眼前。这样想着,偷眼看那几盆大夹竹桃后面,影子摇动,真有人在那里似的。富家骏虽然是和杨杏园很好,但是想到这里,也有些毛骨悚然。再回头一看孝堂,只剩一盏清淡的电灯,在白布围里。灵位上香炉里的香,只剩了一条细线,向上直冒。那杨杏园的遗像,似乎对着这一缕轻烟,向下看着微笑。富家骏看他的像,还和生前一样,这又不怕了。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只是想过去的事,回头看看杨杏园那卧室,黑沉沉的,窗户上破了许多纸,也没有人管,让晚风吹得一闪一闪。一个大蜘蛛网,就在撑窗户的铁钩上结成一个八卦。富家骏一想,人生就是这样。杨先生在日,常说希望找一个清清楚楚的女子,给他料理书房和卧室。而今蛛网封门,也管不着了。回头再看杨杏园的遗像,依然还是向下微笑,富家骏感慨极了,离开院子。但是走过篱门,偶然回头,那遗像还笑着呢。
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好象很空,从当晚起,就说不希望什么了,决计做和尚去。
富家骥笑道:“你这是受了一点感动,就说做和尚去。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电影,密斯张要你去逛公园,你就觉得做和尚没有味了。”富家骏道:“你这话不然,杨先生也是有一两个女友的人,何以他生前就学佛呢?”富家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富家骏道:“你们没有慧根,不懂这个。我看只有那李女士,是个有慧根的人,她纵不当姑子去,迟早会去学佛的。你看今天回去,神经受很大的刺激,外表却不露出来,要不是她说两句话,谁知道呢?”富家驹笑道:“你是神经过敏,怎样知道李女士就受了刺激。”富家骏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猜她这一回去,就得躺下,明天你听听她的消息看。”富家驹听说,始终认为他是揣测之词。不料次日何剑尘来给杨杏园收拾东西,果然对富家驹说,李冬青回去就病了,口里乱说,幸而发觉得早,医生给她安神药吃了,现在只是病着睡了。一言未了,只见富家骏一掀门帘子,说道:“你瞧怎么样?”何剑尘看他时,见他穿了一件湖绉薄棉袍,脸上黄黄的,两太阳穴边,贴了小指大小的两张头痛膏药。脚下趿了一双鞋,靠住门说话。何剑尘道:“家骏,你一夜之间,何以也闹成这个样子?”富家驹笑道:“他昨晚上一个人在后院子里,追想杨先生的事。他说看见杨先生相片,对他微笑,他吓出病来了。”富家骏道:“胡说,你这话对何先生说不要紧,知道你是说着玩。
若是让外人听了,说出许多疑鬼的话,岂不是侮辱杨先生?我生平最不愿意人家骂死人,因为他是不能出面辩护的。我不过受了一点凉,病什么?“
富家驹自知话说错了,不敢再辩。可是这话让听差听到,当着一件新闻,便对富家来的人说了。富家的妇女们,说是这一幢屋子有邪气,一天病了两个人,立逼着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学仁因为富家驹兄弟原是和杨杏园住在一处,补习国文。
杨杏园一死,当然不必再住在外面。所以对他搬回去,也不反对。于是一幢房子,两天之内,里面只剩下一具灵柩,把大门锁了。这样一来,这一幢房子,顿时变成凄凉愁惨之场。何剑尘和吴碧波一商量,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杨杏园的葬期,赶快提前。这已是阳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择定了一个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来移杨杏园的灵柩出城。他们是照李冬青所说的办,用了一驾长途汽车,扎满了鲜花,算是灵车,就把这个载着灵柩,车子上随带着八名杠夫。所有执绋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辆车一同走。
吴碧波何剑尘要布置坟地,同坐一辆车,先走了。出了永定门,汽车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两边的柳树,叶子都变成焦黄色。路外村庄上的树木,在风里吹着忽突忽突的响,露出许多疏枝。庄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时树着光秃秃的几根高粱杆儿,被风摇得咯吱咯吱响。乡下人家菜园里,也是空撑着倭瓜架儿,垂着些干柴似的枯藤。吴碧波黯然道:“这条道,我来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来的,小路上杏花正开着。一回送梨云,乃是大雪天。那两回都不觉得怎样。这一回恰好是满天黄叶的残秋,对着这凄凉的秋郊,我心里很难过。”何剑尘道:“送梨云的时候,我们还议论着呢,不定明年今日谁送谁?不料不到两年,我们又来送杏园。一句无聊的话,不料成了谶语。”吴碧波嘴里,连吸两口气。叹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痴。”何剑尘摇摇头道:“别提罢,我不忍向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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