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葇相聚在1970年,失散也在1970年。现在是2000年了,三十年过去了。
失散,是因为我被捕入狱。
十年监狱的生涯,再加上出狱以后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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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接近尾声这几年,我在大学做了几场演讲。1997年在清华大学讲了"清华生与死"、1998年在淡水工商讲了"淡水深与浅"、1999年在师范大学讲了"师大新与旧"。本来想去辅仁大学讲"辅仁神与鬼"的,大概风闻我这恶客话没好话,所以这天主教的大学没有邀请我。但是,中兴大学看中了我,要我去讲,我决定讲"中兴兴与亡"。这场演讲,早在几个月前,就由对方跟我这边的朋友约好了。到了上个月,对方要我去讲了,我却意兴阑珊了。我这边的朋友设法,乃又通电话又传电传又写快信,表示歉意,告诉他们万劫先生不能来演讲了。
1999年12月4日晚上,朋友转来一封快信,是中兴大学学生活动中心学术部长陈壁君写给我的。信中说:11月您之未能莅技演讲,同学们均深表遗憾,一致要求再度邀约……您的拨冗光临,将令我们的活动更形生色。"我拿着信,深感自己不对,上次约得好好的,竞不去讲,这次一定要补过。于是我亲自挂电话到台中。在电话中,陈壁君声音轻微而平静,她细腻的向我说明了演讲活动的细节,非常动听。她的说明使我愿意前往。她由我选时间,我选了12月21日。
陈壁君再来快信,对我表示感谢,并寄来我要的校方资料,"如有不详尽处,我们可以再补寄进一步的资料。"并告诉我:"12月21日下午约3点半,本校同学吴先生会至您处接您至中兴。"随后又打电话过来,改为三点,以便可以有较多的时间请我吃饭,并参观校园。我对这位小朋友办事的周到、细心,有了很好的印象。
我厌倦繁华世界,我的凯迪拉克轿车早就卖掉了,我很少出门,出门大都健步。去台中对我说来是出远门,只好等他们来接。本以为吴先生一到,就出发。但是当天下午三点到我家,坐在客厅中沙发上的,却不只是吴先生,还有一位小女生,就是陈壁君自己。
看到这位大学女生,我内心为之一震。世界上,怎会有和三十年前的叶葇这么相像的女人!发型、眉宇、眼神、鼻梁、嘴角、耳根、双手……凡是能看到的、能列举的,无一不像,这可真怪了!我压抑住内心的起伏,一边寻思如此奇遇,一边不动声色,和他们谈着话。从谈话中,知道陈壁君是广东人、1980年生、外文系一年级、身高168cm、是篮球校队的一员。但看她修长白瘦的身体,怎么想也想不出她是运动高手。她说她们不久会有一场校际的大比赛,他校会"落花流水",她们会"中兴在望"。
我的习惯是,凡是我同意来到我家的人,我都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友善的带他参政我的书房兼客厅。两位小朋友看到的,大概是中国人藏书藏资料的冠军之家,自然免不了好奇与惊异。
从书架上,我取下"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给她看,我说:"汪精卫的太太也叫陈壁君,你一定知道。"她说:"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合。"她的话,使我感到她对跟她同名的前辈女士并不陌生,她也不回避这件事。
我把那位"陈壁君"放回书架上,这位陈壁君站在我的背后,我觉得我正夹在两代的陈壁君里,我的时间感、我的历史感、我的现代感、我的"水平思考"……"时都云集在我的思绪里。两百年前一个退出情场的单身汉爱德华.吉朋(Edward Gibbon),在罗马做芜城之吊,在一片死寂之中,他走入教堂,发现他背后的钟摆,是静止中的唯一动态,那动态带来了古今时间的连锁,也带来了生命。深刻的对比,使他发愤写下一代名着"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Declime and Fall of the Koman Empire)。对第一流的历史家说来,那种深刻的对比是多么重要,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历史将没有生命,而过去只是枯骨。
没有人知道我在两代陈壁君之间,正云游日来,包括我背后的陈壁君自己。我们一起走出山居,坐吴先生开的车,前往台中。在车里聊了许多天。细雨中到达兴大,夜幕已垂。小朋友们摆了一桌酒席招待我。陈壁君发现我不喝非自然的果汁,特地陪我去找白开水。她待人细心亲切。唯一的小女生,被许多小男生包围着,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画面。如果我晚生四十年,置身中兴,我想我也会追随她,并且把小男生们一个个撂倒。
演讲前,在细雨和夜幕中,她陪我走在校园中兴湖湖边的路上,对我说:"万先生,这条路有一样特色,就是它是循环的。你走下去,会又走回原点。"我回答她:"这样也好,你永远循环,永远不会迷路。"
演讲的情况还不错,为了答覆问题,两个小时外,又延长了二十五分钟,前后都由陈壁君主持。在演讲中,我带听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我始终在两个世界。陈壁君坐在左边第一排,我几次称她做"陈部长"。她的笑容是优雅的,我想,"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 land)中那只猫如果看到,一定剽窃她的笑容。
回到台北,已近子夜时分,我站在书架旁,又回到了原始的"陈壁君"。那位陈壁君生在一百年前,死在1959年,她死后21年,这位陈壁君才出生,她们两位除了同名、除了同乡、除了同是优异的女性,萧条异代,其实无一相同。但在我的思绪里,却从下午三点以后,一直把她们联想在一起。在书房里、在汽车里、在餐厅里、在贵宾室里、在演讲时的思绪起伏里,这种联想,都间歇末断。把她们联想在一起,比拟或属不伦,那位陈壁君已作古,这一位陈壁君却在世;那位陈壁君平平,这位陈壁君却可爱;那位陈壁君死于忧患,这位陈壁君却生于安乐……她们乍看起来,没有相同的基点,但在历史家思想家的透视里,在苍茫之间、在生死线外,基点却是一个。那位陈壁君是中华民国的建国者之一在波谲云诡的变化中,中华民国对她有了奇特的对待,把她关进牢里。当中华民国在大陆先亡,中华人民共和国接替了牢狱的钥匙,要她悔过,就放她出来。她说她无过可悔,终以70之年,老死狱中。那一代的革命先行者,为了理想,她之死靡它、甘心殉道;而新一代的陈壁君,她却把青春朝向着新的理想。前后的理想,容有不同,但在两代交织之间,她们的优异与执着,又岂不是一种冥冥中的重叠?这位陈壁君早生百年,也许正是革命先行者;那位陈壁君迟生百年,也许正是兴大学生。这种重叠,恰像那西方名着"常春恨"中的千年女王,一旦法术失灵,她本人由红颜到白发,即在指顾之间。这种玄黄乍变,又岂浅人所能觉察?
如今,书架里的陈壁君,百年孤寂,身陷黑历史中,尘封于过去;而校园里的陈壁君,青春鲜活,身穿白夹克,在胸前红蓝交错的图案中,开展她的未来。
既伤逝者,行念人也。我庆幸历史不再循环,那令人痛苦的循环啊,使人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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