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迟和钟潜又在船屋住了几个月。除了几个迷路的僧侣,船屋再没有人登门造访。
在习惯了清晨那阵热闹的鸟鸣之后,这里几乎是最安静的地方。可是这里并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处充满了杀机。
很长时间,院子里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残败的景象。后来在钟潜的悉心照顾下,才活了几株兰花。
随后雨季就来了。败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愈的伤口。漫长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才停下来。
接连十多个晴天后,院子里的泥土才被晒干。 绞着曼陀罗花的泥地,犹如一块斑驳的碎花地毯。用铁铲清理后,仍旧留下一块块印痕,宛如血迹。雨天一到,花的气味就被雨水勾引出来,充满院落和房间,令人疑心时光倒流、故人重返。春迟总是坐立难安。妊娠反应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讨厌所有荤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点汤水。
自从在太阳底下散步、晕倒过一回后,白天钟潜就不让春迟再出门了。但船屋阴潮,故人犹在,春迟常常透不过气来。她常伏在窗户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有时候钟潜看见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阳光从头顶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个盲女,怀着身孕,亲人又不在身边,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钟潜对她极为怜惜,但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贝壳。
穿梭于贝壳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个热闹的王国,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呼啸而过,应接不暇。这是与春迟毫不相关的人生,可是她张开双臂,将它们一一拥在怀里。所以对于那些生死别离,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损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悲伤的离别,也不能换得她丝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着一个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理应变得温和,对世界充满怜恤。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态。可是春迟却日复一日地失去热情,除了腹中这个与她紧紧吸在一起的胎儿,她无法交付一丝关爱。不知不觉,她将自己和孩子锁身一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
她与钟潜几乎从不说话,只在钟潜带着贝壳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也许出于感激,她才会勉强开口与钟潜聊上几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绝口不提淙淙。
春迟知道,钟潜每次出海一定仍会打听淙淙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还梦见过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黄色的头发垂下来,绞在船桅上,她挣扎了两下,便坠入深海。平静的海面水波震颤,春迟醒过来,腹部阵痛,出了许多冷汗。
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噩梦常常来袭。那些贝壳里的凶猛记忆,混杂着淙淙凛冽的笑声、骆驼沉浊的呼吸,汹涌扑上来,将她漫了过去——她常在午夜时分忽然挣扎着坐起来。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征兆,令她辗转难安。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
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黄皮肤,年轻的华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从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
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草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菊花。那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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