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他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矇眬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事业!恋爱,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的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事业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了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罢!”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起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
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绑绑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的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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