蕰草打了来是准备到明春作为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蕰草”。
打蕰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蕰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蕰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精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呻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蕰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蕰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蕰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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