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傍晚它们就没有了主意,到处找而又老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们在黄昏的暗影里彷徨着,黑潮般地刷——过来了,刷——又过去了。
它们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些砖窑、树林、废塌的庙寺——其中必有一处是它们晚来可以栖息,类似家园的地方——却好像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的失误,便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心慌意乱地聒噪着,从那些砖窑、树林、塌废的庙寺上一再惊掠而起。
乌鸦们在寻觅的呼唤中嘶哑了喉咙。那嘶哑的声音,在向晚越来越紧的寒风里,是那样有苦无处诉地让她心有灵犀一点通……
乌鸦们肯定不知道,正是它们,在吴为的心里早早留下了对黄昏的依恋和伤情。
特别在漫天漫地雨水横流的日子,乌云和雨水挤迫着它们,重压着它们,刁难、戏弄着它们,逼着它们在茫茫的天际不停地飞,飞,飞……它们不得不更力D仓皇地扑闪着翅膀,以抖落雨水的重荷……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得不再次扑闪着翅膀。而那翅膀的抖动,是越来越无力了。除了累死,还有什么希望?她伤情地想,不知道自己能为人人讨厌的乌鸦做一点什么。她也曾在风雨晦暝的天气,独自跑到渭河边上,偷吃农民种在河滩的花生。虽不是农家的孩子,却通熟农家孩子一切偷食庄稼的办法。
她在花生秧上跳跃着。把小身子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跺在花生秧上,不一会儿,衣着单薄的她,鼻子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等到脚下的沙土渐渐松动,就拔起那花生秧。那时的土地比现在慷慨,花生秧下长着一串串丰满的花生。她顾不得抖净花生秧上的沙土,就坐在潮湿的河滩上,急不可待地把剥出的花生粒塞进嘴里。满口立时是新花生的鲜美微甘,还有沙土深层的湿润气味。这,气味从口里直贯全身,她似乎也变做了沙土下的花生。她嚼得是那样努力和激动。忽然从地下传来一阵滚滚的闷响,这闷响带着沉稳的振动穿过她的全身,冲百会而出。她像是被定住,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咀嚼,半张着嘴巴,带着满腮的沙土,大睁着眼睛四外张望。
这才感到四野是如此荒蛮、空旷。
渭河两岸,那似乎比空旷更不能穷尽、比荒蛮更不能追溯的塬,威迫地逼视着下方,使她不得不悚然回头……除了眼前饱经沧海桑田、已然委顿的渭河,再没有什么值得塬如此这般地逼视。
渭水陡然黑森起来,在快速层叠起来的阴云下,翻滚着、绞拧着、汹涌着,徒劳地想要张扬出它们初始的阔大气象……无奈,它们挣脱不了既是它们驰骋的天地,又是紧锁它们的镣铐的河道了。
南北两岸的塬和横贯东西的渭河,吸引而又抗拒、仇恨而又痴爱、期许而又绝望地互相挤压着,揉搓着,厮杀着……几乎搓碎偶然来到这里,并偶然看到这惟有上天才能知晓其隐秘的吴为。
在塬和渭河的对峙中,原本辽阔的天地被挤压得越来越窄,直至纠缠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分不清哪儿是塬,哪儿是渭河,更不要说夹在当中,如一粒尘埃的小姑娘吴为。她像一枚化石那样,摸进了分不清是塬还是渭河之中。从此她独具一种感动,一种强烈到让她恐怖的感动。
夜晚,当叶莲子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吴为就坐在丹阳观山门的门槛上,向着黑暗凝望。
夜气凝重而迟缓地在塬上游移着,如无伴奏合唱的尾声,将熬过一天安危终于安息下来的苍生,浸漫在它的温厚中。在她的记忆中,星光和月色并不常常照耀在塬上。想起塬上的夜,总是分不出天地的一脉沉黑,间或在塬的断层上现出一点暗红,该是哪家窑洞里的油灯,尖锐地镶嵌在厚重而沉甸甸的黑暗之中,满怀无辜,羞涩地传递着浮躁的外部世界不可理喻的矜持,倒显出无以呼应的孤零。
十岁的她,不明不白地叹出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能把这一脉荒原的哀伤抚乎?
她从黄土的叠层或裸露的断层上,渐渐阅读出而不是塬对她叙述出的,无从装饰、无从营造、无垠无际,比史前更久远的苍凉以及那摄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她老是想,沉默的塬,最终会和人类算一笔总账,不过她是看不到了。但每一次阅读,又毫不留情地让她明白了何为永不可知,又因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这永不可及而生出无望,在无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钝痛中,一种大悲大悯向她袭来。
自那时起,她就对古老、不屑、威严的塬,有了神秘的认同。
没有退身之地的她,因这认同而了然,而苍然……终于认可了塬是她们最后的停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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