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私立中学,很小,只有三个初中班。地点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远是霞飞路;往北,穿过两条横马路,便是静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学生不少。学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简单。靠马路是一带水泥围墙。有一座铁门。进门左手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很旧了,但看起来还结实。楼下东侧是校长办公室。往里去是一个像是会议室似的狭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乒乓球台子。西侧有一间房间,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圆形,形状有点像一个船舱,是教导主任沈先生的宿舍。当中,外屋是教员休息室;里面是一间大教室。楼上还有两个教室。
“教学楼”的后面有一座后楼,三层。上面两层是校长的住家。底层有两间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是没有家的单身教员的宿舍。
此外,在主楼的对面,紧挨围墙,有一座铁皮顶的木板棚子。后楼的旁边也有一座板棚。
如此而已。
学校人事清简。全体教职员工,共有如下数人:
一、校长。姓赵名宗浚,大夏大学毕业,何系,未详。他大学毕业后就从事教育事业。他为什么不在银行或海关找个事做,却来办这样一个中学,道理不知何在。想来是因为开一个学堂,进项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时,守家在地,下了楼,几步就到他的小王国——校长办公室,下雨连伞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谁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闲自在,乐在其中。他这个学校不知道是怎样“办”的,学校连个会计都没有。每学期收了学杂费,全部归他处理。除了开销教员的薪水、油墨纸张、粉笔板擦、电灯自来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净落多少,谁也不知道。物价飞涨,一日数变,收了学费,他当然不会把钞票存在银行里,瞧着它损耗跌落,少不得要换成黄鱼(金条)或美钞。另外他大概还经营一点五金电料生意。他有个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蛮“写意”。每天早起到办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转椅里看报。《文汇报》、《大公报》、《新民报》,和隔夜的《大晚报》,逐版浏览一遍。他很少看书。他身后的书架上只有两套书,一套《辞海》;还有一套——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套书: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看完报,就从抽屉里拿出几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个带八音盒的小座钟,或是一个西门子的弹簧弹子锁。他爱逛拍卖行、旧货店,喜欢搜罗这类不费什么钱而又没有多大用处的玩意。或者用一个指甲锉修指甲。他其实就在家里呆着,不到办公室来也可以。到办公室,主要是为了打电话或接电话。他接电话有个习惯。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话说:“侬找啥人?”对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马上跟对方通话,总要说:“请侬等一等”,过了一会,才改用普通话说:“您找赵宗浚吗?我就是……”他为什么每次接电话都要这样,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是显得他有一个秘书,第一次接电话的不是他本人,是秘书,好有一点派头?还是先“缓冲”一下,好有时间容他考虑一下,对方是谁,打电话来多半是为什么事,胸有成竹,有所准备,以便答复?从他接电话的这个习惯,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并不俗气。
他看起来很有文化修养。说话高雅,声音甜润。上海市井间流行的口头语,如“操那起来”,“斜其盎赛”,在他嘴里绝对找不到。他在大学时就在学校的剧团演过话剧,毕业后偶尔还参加职业剧团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现在还和上海的影剧界的许多人保持联系。我就是因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由一位文学戏剧界的前辈介绍到他的学校里来教书的。他虽然是学校的业主,但是对待教员并不刻薄,为人很“漂亮”,很讲“朋友”,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大学生和演员的洒脱风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体教职员请到后楼他的家里吃一顿“冬至夜饭”,以尽东道之谊。平常也不时请几个教员出去来一顿小吃。离学校不远,马路边上有一个泉州人摆的鱼糕米粉摊子,他经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爱喝酒,每次总还要特地为我叫几两七宝大曲。到了星期天,他还忘不了把几个他乡作客或有家不归的单身教员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或到老城隍庙去走步九曲桥,坐坐茶馆,吃两块油氽鱿鱼,喝一碗鸡鸭血汤。凡有这种活动,多半都是由他花钱请客。这种地方,他是一点也不小气吝啬的。
他已经三十五岁,还是单身。他曾和一个女演员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几年,女演员名叫许曼诺。因为他母亲坚决反对他和这个女人结婚,所以一直拖着(他父亲已死,他对母亲是很孝顺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这个演员,敲了半天房门,门才开。里面有一个男人(这人他也认识)。他发现许曼诺的晨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气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许曼诺有时还会打电话来,约他到DDS或卡夫卡司①去见面。那大概是许曼诺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来求他给她一点帮助了。这个女人我见过,颇有丰韵,但是神情憔悴,显然长期过着放纵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烟,喝烈性酒。
他发胖了。才三十五岁就已经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大胖子(我们见过他的遗像)。因此,他节食,并且注意锻炼。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员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会议室那张乒乓球台子就是为此而特意买来的。
二、教导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学毕业。他到这所私立中学来教书,自然是因为老同学赵宗浚的关系。他到这所中学有年头了,从学校开办,他就是教导主任。他教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授课量相当于两个教员,所拿薪水也比两个教员还多。而且他可以独占一间相当宽敞明亮的宿舍,蛮适意。这种条件在上海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动脑筋另谋高就。大概这所中学办到哪一天,他这个教导主任就会当到哪一天。
他一辈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饭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这个学校读书)用一个三层的提梁饭盒从家里给他送来(晚饭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红烧肉、煎带鱼、荷包蛋、香肠……。每顿他都吃得一点不剩。因此,他长得像一个牛犊子,呼吸粗短,举动稍欠灵活。他当然有一对金鱼眼睛。
他也不大看书,但有两种“书”是必读的。一是“方块报”②,他见到必买,一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学校隔壁两三家,有一家小书店,每到《蜀山剑侠传》新出一集,就在门口立出一块广告牌:“好消息,《蜀山剑侠传》第××集已到!”沈裕藻走进店里,老板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侬留好勒嗨!”除了读“书”,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凤眼竹的担子,声音极好。这把胡琴是他的骄傲。虽然在他手里实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没有什么朋友,却认识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过他的同学李文鑫认识的,也可以说是通过这把胡琴认识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毕业的。毕业以后,啥事也不做。他家里开着一爿旅馆,他就在家当“小开”。这是那种老式的旅馆,在南市、十六铺一带还可见到。一座回字形的楼房,四面都有房间,当中一个天井。楼是纯粹木结构的,扶梯、栏杆、地板,全都是木头的,涂了紫红色的油漆。住在楼上,走起路来,地板会格吱格吱地响。一男一女,在房间里做点什么勾当,隔壁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客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帐房间后面的一间洁净的房间里,听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专拉程派的名琴票。他还培养了一个弹月琴的搭档。这弹月弹的是个流浪汉,生病因在他的旅馆里,付不出房钱。李文鑫踱到他房间里,问他会点什么,——啥都不会!李文鑫不知怎么会忽然心血来潮,异想天开,拿了一把月琴:“侬弹!”这流浪汉就使劲弹起来,——单弦绷。李文鑫不让他闲着,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让这流浪汉把手指头弹得发烫了,放在冰水里泡泡——再弹!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这流浪汉竟成了上海滩票界的一把数一数二的月琴。这流浪汉一个大字不识,挺大个脑袋,见人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傻笑,可是弹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窜儿”来,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且尺寸稳当,板槽瓷实,和李文鑫的胡琴严丝合缝,“一眼”不差,为李文鑫的琴艺生色不少。票友们都说李文鑫能教出这样一个下手来,真是独具慧眼。李文鑫就养着他,带着他到处“走票”,很受欢迎。
李文鑫有时带了几个票友来看沈裕藻,因为这所学校有一间会议室,正好调嗓子清唱。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尔也同我们一起去逛逛公园,逛逛城隍庙,陪赵宗浚去遛拍卖行,平常大都是读“书”,等着这些唱戏朋友,李文鑫认识的票友都是“有一号”的。像古森柏这样的名票也让李文鑫拉来过。古森柏除了偶尔唱一段《监酒令》,让大家欣赏欣赏徐小香的古调绝响外,不大唱。他来了,大都是聊。盛兰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时候,别的票友都洗耳恭听,连连颔首。沈裕藻更是听得发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还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华请来过。包华那天唱了全出《桑园会》(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凤眼竹担子的胡琴(这是一把适于拉西皮的琴)。流浪汉闭着眼睛弹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来把二胡托着。沈裕藻只敢轻轻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华的程派真是格高韵雅,懂戏不懂戏的,全都听得出了神,鸦雀无声。
沈裕藻的这把胡琴给包华拉过,他给包华托过二胡,他觉得非常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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