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一个冬末的早上,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压瘪在山腰,如一块大些的破衣烂衫,湿溜溜地贴在地面的草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被急流推了一把,趔趄一下,雾就劈着他的身子,泄进了他家房里。雾大哩,他想,今儿准是个好极的天气。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望着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姑娘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到他面前立下来,满脸惊惧和慌恐说:

“司马蓝哥,我爹死啦。”

司马蓝的目光硬在眼前的雾上,看着面前立下的蓝四十,他噼啪一下惊住,

“你说啥?”

“我爹昨儿半夜死啦。”

雾在村街上水一样流着,哗哗啦啦白粼粼的有波有浪,从头顶树叶上坠下的水珠,落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一声炸将开来,碎粒儿打在他的脸上、耳上、胳膊上。骤然之间,他对如面一样绵软的村长蓝百岁油然生出了一点儿敬重,对村里一个月间死掉的五、六个三十多岁的上一辈人的悲哀,转眼间就释放得十分淡薄,觉得他们的死,都是活到了年龄,都是因了那一世界的喉堵症,与村长蓝百岁那领着村人五年、六年的修田翻地没有干系。

不过,村长上吊死了,倒真的是明证了这满山野深翻了一遍的土地是不能救了村人们的命呢。就是说,轮到司马蓝这一代人,依旧都活不过四十岁去。就是说,已经长成了乡村男人的司马蓝,不知不觉间已经活尽了半生,死已迎头向他跑来。盯着蓝四十那丰润白净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乌发,他身上哐哐当当哆嗦几下,一把扯了蓝四十的手,把她拽到胡同拐角处的一蓬雾里,又把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了起来。她的手在雾里甩得久了,冷凉如刚从水里洗出的萝卜。可他的双手却热热淋淋,出了一层手汗。这是他平生真真正正谙省男女之事后第一次握着一个女孩娃的手,且是他自小就为她心动的蓝四十。她虽小他两岁,人却丰满过了她的姐妹们,眼也灵秀,唇也厚实,红润润要流血似的。还有她的脸颊,若不是一个夏天、秋天都苦在田里的日下,村里有谁能嫩白过她呢?他看见雾在她鼻尖和唇上的绒毛上挂的细微的水珠,忽然间就有些口渴起来,似乎是想爬上去吸了那些水粒儿,他哆嗦着手把她往怀里拉了一把,急急切切说,四十,你爹死前说过啥?她挣着手摇了一下头。他问真的没说啥?没说让你嫁给我?没说让我当村长?

她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你捏疼了我的手。”

他松了劲儿,依然捏着她的双手,

“四十,你嫁给我算啦,嫁给我我让你天天在家歇着不干活。”

她用力把双手挣出来,

“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

他不看她的手,只盯着她的脸,

“你只要对村人们说,昨夜儿你爹把你叫到了床前,说他说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觉得村里新一茬人里就我司马蓝接他的村长合适哩,我娶了你就让你一辈子活过四十岁,还一辈子不干活。”司马蓝直在雾里,如栽在那儿的一根桩,一动不动,把话说得热热切切,每一个字都从牙间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来。蓝四十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另一只手腕,听着听着,双手忽然不再动了,僵在雾里,雾丝如白线一样搭在她藕嫩的指尖。她说,司马蓝哥,你真想当村长?他说,我做梦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说当村长不也照样活不过四十吗?他说村长是啥?村长是全村人的爷哩,叫谁干啥谁就得去干啥。

他说,“我做了村长,就领着村人去把60里外灵隐寺的水引到村落里,保准让村人们吃了那水都活过四十岁。”

她说:“你真的娶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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