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纪念节”,离旧历端阳只有两天。上海的居民例如冯云卿这般人,固然忙着张罗款项过节,忙着仙人跳和钻狗洞的勾当,却是另外有许多人忙着完全不同的事:五卅纪念示威运动!先几天内,全上海各马路的电杆上,大公馆洋房的围墙上,都已经写满了各色标语,示威地点公开:历史意义的南京路。
华,法,公共租界三处军警当局,事前就开过联防会议了。“五卅纪念”这天上午九时光景,沿南京路,外滩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严密的警戒网;武装巡捕,轻机关枪摩托脚踏车的巡逻队,相望不绝。重要地点还有高大的装甲汽车当街蹲着,车上的机关枪口对准了行人杂森的十字街头。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桥的一带,骑巡队的高头大马在车辆与行人中间奋蹄振鬣,有时嘴里还喷着白沫。
此时,西藏路靠近跑马厅那一边的行人道上,有两男一女,都不过二十来岁,在向北缓缓地走;他们一面走文章充满了战斗的无神论精神。列宁认为,“在这篇论文中,,一面东张西望,又时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话语。两个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浅灰色,很是绅士样,裤管的折缝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哔叽的,却就不体面,裤管皱成了腊肠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华尔纱面子,白印度绸里子的长旗袍。在这地点,这时间,又加以是服装不相调和的三个青年,不用说,就有点惹人注目。
他们走到新世界饭店的大门前就站住了。三个一队的骑巡,正从他们面前过去,早晨的太阳光射在骑巡肩头斜挂着的枪管上,发出青色的闪光来。站在那里的三个青年都望着骑巡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带几分不耐烦的神气说道:
“往哪里走呢?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已经是第三趟了哪!无——聊呀!站在一个地点等候罢,柏青,你又说使不得。况且此刻快要九点半了,还没见一些儿动静。巡捕戒备得那么严!看来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罢?”
“不要那么高声嚷哟,素素!对面有三道头来了。”“哼!芝生,你那么胆小,何必出来!可是——密斯脱柏,当真你没有记错了时间和地点么?”
“错不了!小蔡告诉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桥发动,直冲南京路,一直到外滩,再进北四川路,到公园靶子场散队。
时间是十点。别忙,密司张,还差半个钟点哪!”
是腊肠式裤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吴芝生是同学。当下他们站在这地点已在五分钟以上了,就有两个暗探模样的大汉挨到他们身边,乌溜溜的怪眼睛尽对他们看。张素素首先觉到,便将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转身往西走了几步,将近跑马场的侧门时,回头对跟上来的吴芝生和柏青说道:
“看见么?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模样儿就同荪甫公馆里的保镖像是一副板子里印出来。”
说着,她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腻烦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觉得眼前的事情有点好玩,而且刚才她在马路上来回地踱了三趟不见什么特别举动所引起来的厌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下午她听得吴芝生说起了有一个柏青拉他去参加示威的时候,她就预许给自己多少紧张,多少热烈;她几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觉,今天赶早就跑到芝生他们校里催着出来;她那股热情,不但吴芝生望尘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赶不上。
吴芝生他们回头去看,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汉子已经不见了,却有一辆满身红色的,有几分和银行里送银汽车相仿佛的大车子停在那地方了。一会儿,这红色汽车也开走了。喇叭的声音怪难听,像是猫头鹰叫。
“这就是预备捉人的汽车!”
柏青告诉了张素素,同时他的脸上就添上一重严肃的表情。张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了望那南京路与西藏路交叉处来往的行人;她觉得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间就有许多是特来示威,来这发动地点等候信号的。一股热气渐渐从她胸腔里扩散开来,她的脸有点红了。
吴芝生也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心里暗暗奇怪,为什么不见相熟的同学?他看看西边跑马厅高楼上的大钟,还只有九点四十分。猛可地觉得肚子饿了,他转脸去看柏青,很想说“先去吃点儿东西好么?”但这话将到舌尖又被捺住,临时换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样了?你有家信么?”
“听说是互有胜败。我家里让炮火打得稀烂,家里人都逃到蚌埠去了。万恶的军阀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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