疟疾大概已被奎宁针制伏了,昨天平安无事,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也毫无动静。身体是软绵绵的,口涩舌腻,不过腾云驾雾似的状态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热度最高的时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颠弄得太苦。现在还不能忘记的,就是许多人面忽然变成了髑髅:好像是在旷野,但又好像依旧在这间囚笼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老鼠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我包围来了,我也被他们挤小了,气闷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满足了,不再进逼,却都张开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终于不辨为人面,简直是些皮球了,这当儿,我又回复到原来那样大,在这些“皮球”的当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动两脚,拨开那些滚上来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声音响得奇怪,突然,我发见原来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髅,深陷的眼眶,无底洞似的,一个个都向上,……我恨恨地踢着拨着走,想从这髑髅的“沙滩”上辟一条路,卡拉拉,卡拉拉。——后来,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眊了,我尽力一睁,这才看见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张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对猪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来是房东太太!
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怖。但那时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现在回忆那时房东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还胡说八道,——而且声音一定很高,不然,房东太太来干么?……真糟糕!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时乱说了些什么!
记得母亲临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谵语连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话,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时说,)有一次她准备了两碗毒药,打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给那妖狐(姨娘),……这只是病人的谵语,可是姨娘就抓住这话柄,挑拨父亲对我的感情,以致终于不堪设想。
真是万分必要,让我自己也知道那时我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问过房东太太。这肥猪不肯说。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个痛快,而且我的谵语中大概颇有些“不堪入耳”的话,……秽亵,……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来?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无所谓,就怕还有别的话,比方像母亲说的——
侥幸者,那些宝贝“同志们”没有来望过病,——据房东太太的回答。
疟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的精神上的疟疾毫无治愈的希望。也许还是精神上的疟疾引起生理的疟疾。
可是有没有精神的奎宁针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记,还是双十节的日子,中间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疟疾发作以前的七八天,现在我回想起来,确是沉重的精神疟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还居然是个人了。
我相信还并没有记错:先是R在电话中问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还没有报告。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边说我坏话!……狗!
后来是G自称奉命“检查工作”。他居然露脸了,这倒还较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摆出“办公事”的嘴脸来,真叫人作呕!把我磨做粉,我还永远记得他最初对我邪心不死时的各种丑态,……那时我为避免纠缠,和他提起“公事”,是谁把脸一歪说,“屁事!你答应了我,就是顶大的公事!”——可是他现在居然摆出“公事”脸来了。但尽管是“公事脸”,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尝死!他的“公事脸”,正为的他心里的那桩“公事”!他算是发老爷脾气了,既然从前软哄我不到手,现在他要我忍泪佯笑,把自己呈献上去,……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时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说都无用,但不说又怎么办呢?
他一面听我说,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选中了一个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这样的问句探索我的弱点:“那么,照你的推测,他未必在这里?”不过我也始终没给肯定的答复,我只说:“希望再多给我些材料,总可以找到的。”
当我申说完毕,而且最后一次表示了“材料再多些就不会没有办法”的意思,他突然冷笑道:“装什么佯呢?你根本就不曾好好儿去办!”
我的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无端侮辱,哪怕到R跟前,我也同样要提出抗议的。然而他粗暴地禁止我开口,接着说他的:“你开头就推三挨四,不肯接受命令,现在又说材料不够,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是干什么的?材料要你自己去找的呀!哼哼,你在别的方面,倒满有经验!”
我实在耐不住了,我从没挨过这样的话,何况今儿在我跟前扮脸的,又是狗也不如的东西,我负气答道:“那么,请干脆改派别人,我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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