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伕子,挖战壕,筑工事:从赵镇长大厅上传出来的这三句话,当王保长和商会巨头谢林甫还在赵镇长盛情招待之下低斟浅酌的当儿,就已经在街头巷尾产生了无数的奇形怪状的儿子孙子灰孙子。人们捧着一颗沉重的心爬上了各自的眠床,而在睡梦中,他们发泄了他们的忿怒、咒骂和号咷。
第二天清早,镇上的五六家茶馆,生意特别好。除了经常的茶客,还有些想听听消息的人们,自以为得了重要消息不宣布心里就不痛快的人们,都不约而同,选中了这五六家非正式的市民会场。
大街中段,名为“羽园”的老牌茶馆内,有人在“发表”惊人的“消息”,——其实这只可称为“猜想”或“议论”,但在绝无真实消息的时候,尤其在这小镇上,“猜想”常常被升格为“消息”,甚至连“议论”也会被它的发表者化装为“消息”而歆动听闻。现在“羽园”雅座上的这位英雄又是镇上的“闻人”之一,绰号“油煎猢狲”,因而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不管它是“猜想”或“议论”,都值得重视。
“油煎猢狲”断定这小镇将化为战场。他得到“可靠消息”,日本皇帝用了“军师”“近卫文”的锦囊妙计,算定八月中秋进上海,九月重阳进南京,那时候书局以此为底本,出版校勘标点本《二程集》。,两条铁路一带大城小镇都难免刀兵之灾。“日本鬼子先派飞机来炸”,睁大了铜铃似的眼睛,“油煎猢狲”扫顾着周围的听众,提高了嗓子,十足的声容并茂。“炸你一个昏头昏脑,随后便是铁甲车,隆隆隆,排山倒海!那铁甲车,上海到本镇,半点钟就到了。兵对兵,将对将,铁甲车也得用铁甲车来挡!几百兵,挖几条壕沟,那不是羊肉没吃惹身骚么?”
茶客们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商人却偏偏问道:“铁甲车既然那样厉害,为什么上海打了这许多天了,转来转去,还是在什么蕴藻浜、八字桥呢?”
“油煎猢狲”赶快转眼找这胆敢表示异议的家伙,可是人多,怎么找得到?他只好鼻子里哼一声,对众人说道:“刚才就告诉你们,日本的军师算定了,八月中秋进上海,时辰一到,自然就来了!”
忽然又有一个圆润悦耳的声音,差不多就在“油煎猢狲”脑后,投来了这样几句:
“说的都是梦话!昨晚上他的魂飞到了日本东京,看见了什么军师,听到了什么八月中秋,九月重阳!”
“油煎猢狲”立刻变了脸色。这是谁呀,胆敢在大庭广众之间这样顶撞他。茶客们也都愕然相顾,胆小的赶快偷偷溜走。“油煎猢狲”狞起了铜铃眼,急转脸去看,在他身后,隔一根柱子,一张小小茶桌,对面坐着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方脸长眉,丰采飘逸,一双活灵的眼睛闪闪有神,挑衅似的望着“油煎猢狲”,明明是在说:“是我骂了你,怎样?”
“油煎猢狲”的脸色又变了,狞起的铜铃眼也顺下而且缩小了。他认识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是本镇商会巨头谢林甫的二少爷谢吉生,在镇上的“少爷班”中,出名是不好惹的,又是活动分子。另一位和谢吉生一起的,“油煎猢狲”只知道他是赵镇长的少爷,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哎,小孩子不懂事。”这样自言自语聊以解嘲,“油煎猢狲”转过脸来,望着一条正在茶客们腿间乱钻乱拱的花白狗,猛然喝道:“畜生!钻什么!有你出头的日子还远得一点呢!”
那边桌上,赵克久勃然变了脸色,伸手把桌子拍了一下,马上就要发作。可是谢吉生却对他使个眼色,同时抬头向着众茶客们笑嘻嘻大声说道:
“可不是,日本鬼子算定了要到八月中秋来,汉奸走狗出头的日子当真还早了一点啊!”
“油煎猢狲”的脸色第三次又变了,这一次变得铁青,然而眼尖的人却也看出铁青之下有些尴尬。一场“好看”似乎不可避免了。幸而这关头,一个独占着一副座头的中年汉子拉长了调子也发起议论来了。
“荒年传乱话,各人都有一套消息。我看呢,日本鬼子不会来这小地方。军队来住几天,挖战壕,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好比跑江湖变戏法的,到一个码头,尽管是过路,也要闹闹场子,像煞有介事。……”
他笑了笑,转脸向四面看了一眼,又接着说:
“镇上挖壕沟也不是第一次啊!大家总还记得,去年夏天,也来过几十个兵,噱头可不小,火车站那边挖了三四条壕沟,镇上雪白的风火墙都涂上窑煤,还有,沿河还搭了竹棚,把河面遮掉一半,都叫种上南瓜和丝瓜。干什么呢?说是队伍坐了小船在瓜棚下边过,日本飞机就看不到哪!哈哈,明天也许又想起南瓜和丝瓜来了,竹棚搭一下还容易,南瓜和丝瓜可不是一两天长得起来的!”
茶客们也都哈哈笑了。“油煎猢狲”和谢吉生之间的紧张局面不知不觉也就松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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