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小姐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小姐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小姐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身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的白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小姐平日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小姐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白瓷盖碗,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凝眸望着。当施妈点着一盘蚊烟香放在方桌下的时候,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随手揭开了那盖碗的盖子朝碗里看了一眼,却又不喝,曼声说道:“陆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到那边去帮忙呢。”端起盖碗来,连喝了两口,忽然眉尖一蹙,这当儿,阿巧悄悄地踅出来,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轻轻给婉小姐扇着。婉小姐只当作不见,只对那站在窗前的施妈说,“拿一杯清茶来。”但又重复想了起来似的问道:“哦,阿寿呢?”
施妈瞠直了眼睛,还没回答,那阿巧却低声说道:“在后边打扫院子………”
“谁叫他这时候到后边去打扫什么院子?”婉小姐把脸一沉,喝住阿巧,“白天他在干些什么?我才走开了一天,你们就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阿巧吓得不敢再做声。原来婉小姐立下的规矩,天黑以后,男仆不许进后院子的门。那施妈,若无其事的捧了一杯茶来,慢吞吞说道:“少奶奶——去叫他来么?”
婉小姐不答,侧转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说,“全是你在那里作怪罢!”阿巧低了头,手里那葵扇却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灯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在这时候,阿寿来了,畏缩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门走,但一转念,便又站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厅外院子里,唧唧喈喈的秋虫声,忽断忽续。厅内,只有阿巧手里的葵扇偶尔碰在太师椅的靠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婉小姐捧着那盖碗,也不喝,好像在那里考虑一些事情。阿寿怀着鬼胎,只觉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时时在他身上掠过。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小在黄府上长大,本来颇为乖觉,善于窥伺主人们的喜怒,十年前他的父母还没亡故,还在这府里当差的时候,阿寿就得了个绰号:“少爷肚里的蛔虫。”然而自从少奶奶进门以后,这条“蛔虫”也就一天一天不灵。少爷的喜怒变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从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么今天这燕窝汤味儿不对,”婉小姐又在盖碗里呷了一口以后,咂着舌头说,回眸看着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么这样发腻!”她放下盖碗,拿起那杯清茶来漱口。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步说道:“少奶奶,今天买菜的账,报一报……”看见婉小姐微微一颔首,于是阿寿便按照每天的老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一边看,一边念着。
婉小姐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道:“明天照今天的样,也行。虾子要是没有新鲜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爷起身得早,午饭该添什么菜,到时候你自去问他。”
婉小姐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毛蓦地一跳,抬起眼来偷看婉小姐的脸色,心里想道,这话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回头当真我自去问了少爷,她心里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小姐又说道:“你去看看财喜那条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钱家庄。”
“得空,得!”阿寿连忙回答,笑逐颜开,好像他就是那个船家。“刚才我还看见财喜坐在桥头的小茶馆里,不曾听他说起明天有生意。”
“哦,刚才?”婉小姐把脸一沉,“可是刚才你不是在后边院子里打扫么?”
“那——那还要早一点。”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婉小姐没有话了,他又大着胆子问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钱家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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