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组织部、纪委、监察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公安局的头一天晚上,关原把蒋卫生约到了自己家里。蒋卫生非常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关原约他要干什么,所以进门之后气喘吁吁,活像刚刚跑完马拉松。关原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暗暗好笑又有些怜悯,一个人只要有求于人,立刻就会变得卑微、渺小,不管怎么说蒋卫生也是堂堂银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比关原仅仅低了一级,就是为了当那么个公安局局长,有求于关原,以至于在关原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战战兢兢。
关原准备跟他说的事情不适合这种紧张兮兮的气氛,按照关原的设计,这件事情应该在轻松、和谐中顺理成章的圆满解决。关原企图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说:“今天请你过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闲暇时间请你品尝一下朋友刚刚给我带过来的一级毛尖,我不太懂得茶叶,你尝尝是不是正宗的。”
蒋卫生仍然是那副样子,屁股尖挨着沙发的边沿,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不太懂,我喝茶不讲究。”其实他心里根本不相信关原有闲情逸致请他到家里喝茶,关原卖关子不直话直说,这就更让他紧张。按照常理,一般人如果报告好消息都是迫不及待、直言不讳,而传递坏消息则必然会吞吞吐吐尽量做得委婉。想到这一层,蒋卫生心里凉了,他断定公安局局长的人选已经底定,他出局了。想到局长那个位置跟自己擦肩而过,蒋卫生不由感到一阵失落,甚至有些悲凉,因为他明白,如果这一次不能扶成正职,根据他的条件和现在的干部人事布局,他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关原看到他忽然间惨容扑面,精神萎顿,连忙问他:“老蒋,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蒋卫生拼命地喝着茶水,刚刚沏的茶水温度很高,可是蒋卫生好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觉,吞咽茶水的架势根本和品茶挂不上钩,活像刚刚从大沙漠里逃生出来得到饮水的难民。喝下一杯茶,蒋卫生心情平静了一些,居然有了一些释然、豁然的心情。关原连忙又把他的茶杯沏满,追问道:“老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到医院看看?”
蒋卫生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没事儿,关部长,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我能接受得了。”
关原只好说:“那我就直说了,有说得不对或者过头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在意,或者你干脆直接给我提出来。”
蒋卫生说:“没事,你放心说,不就是公安局长人选确定了吗?我能接受得了。”
关原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刚才是对自己找他的目的误解了,便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哪有那么快,麻烦事还多着呢,一时半会儿还确定不下来,你老蒋仍然还是候选人。我今天找你跟那件事情没关系,我是想问问你,最近关于彭远大你听到什么没有?”
蒋卫生听到公安局局长人选并没有确定,他仍然是候选人,心里并没有诞生出喜悦和新的企望。由失落、悲凉的心情转换成释然、豁然的心境,让他经历了一次由谷底攀上坦途般的心理历程,灵魂在这瞬间经历的震荡让他感觉很好。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所经所历之事中,十之八九不能如意,真正能够实现的希望只是极少部分。况且,即便旧的希望实现了,新的希望又会产生,人这一生如果对希望太过于执著,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银州市公安局长不过就是一个副局级干部而已,当上了,算是运气,当不上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因为那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东西。蒋卫生想通了这些,便也不再紧张、拘谨,开始能够跟关原像正常的同事一样谈话了:“彭远大的案子破得确实挺精彩,不过我也听说了,好像最近一段时间背地里有人在告状,还在网上发表文章臭他,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过去是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是人最需要出名猪照样最怕壮,不过,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话照样有效。可能也是彭远大最近在媒体上曝光度太高了,又有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背后搞点名堂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听说了,但是没有太在意,具体告的什么内容我也没有打听,对那种事情我现在没兴趣。”
关原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要往磁实砸一砸:“老蒋啊,今天晚上我找你来,是把你当成朋友、老同事,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即便做错了什么,我们现在抓紧弥补还来得及,如果你对我还不说实话,真的出了事情我们就都不好做人了。”
蒋卫生在公安局干了这么多年,啥样人没见过,啥样事情没经过?关原一说这话他就明白了,马上说:“关部长,虽然咱们没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但是都是在银州这块地面上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给你说一句明白话:我老蒋确实想当公安局局长,谁不愿意当一把手呢?但是,我老蒋绝对不会干那种为了自己上台,造谣诬蔑、恶意诽谤别人的事情,我不敢自夸是好人,但我敢说我老蒋还不是小人,这方面你尽可以放心。”
关原盯着蒋卫生的眼睛,他从蒋卫生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他却从蒋卫生那斩钉截铁的话语中断定蒋卫生跟匿名信和网上那篇文章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关原此刻就像官司八成要输的被告突然得知原告撤诉,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有些人的情绪一旦从紧绷中松弛下来,就有点像喝多了白干的醉汉,话特别多,关原就属于这种人,知道了蒋卫生肯定不会有什么风险,自己当然也就肯定不会有什么风险,便开始给蒋卫生述说衷情:“老蒋啊,你刚才说我们都是在银州这块土地上长期共事的同志,我深有同感,所以今天我得给你事先打个招呼。你们公安局这一段时间可能会不太安稳,刚才我说的那封匿名信闹到了网上,吴书记非常恼火,明天我们和纪委、监察局的联合调查组就要进驻你们公安局,专门调查此事,我原来还真有点担心你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牵连,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在调查组开始工作以后,你一是要积极配合调查,我们初步分析,这件事情跑不了你们三个人,彭远大自己不可能给自己脑袋上扣屎尿盆子,你又肯定没有参与,剩下的就肯定是那两个人了。二是要事事低调一些,这个阶段千万不要招惹任何麻烦,平平安安度过这段非常时期,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蒋卫生听到关原说吴修治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要派组织部、市纪委和监察局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公安局,顿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仅仅为了一封匿名信派驻调查组,在公安局甚至银州市都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说明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不单单是一封匿名信的问题,也许市委领导在这次公安局局长的选拔任命过程中掌握了其他问题,只不过是拿这件事情做一个由头,以便彻底清查在这次干部选拔任命中出现的种种违法乱纪行为。据他所知,这一次争局长的过程,有些事情闹得确实太张扬了,姚开放的老丈人出面替他跑官要官已经成了银州市官场上的热门话题。庄扬在司光荣的陪同下跑了省城跑市里,也闹得沸沸扬扬。而他自己,尽管事情做得更加隐秘一些,更加低调一些,也保不齐什么地方不周到让人家采了风声。想到这里,他不由身上出了冷汗,联想到了自己给跟党走送卡让跟党走赶出来和给关原送集邮册的事情。跟党走那边虽然东西没送出去,但是却不敢保证他不把这件事情捅出去。而给关原送集邮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关原当然不会自己把自己揭发出去,他也更不会自己给自己曝光。好在当时跟党走没有收,如果收下以后再拿着卡去告状,那他蒋卫生就惨了。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让谁塞进去一把茅草,难抓难挠坐卧不宁,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耳光,暗骂自己:就他妈的那么一个局长职务值得这样没人格没德行地做人吗?他在这里心神不定地瞎琢磨,关原坐在对面察言观色,看到他脸上阴晴不定,似有难言之隐,马上追问:“老蒋,你紧张什么?到底有什么事情你摆明了说,我今天晚上请你过来就是要跟你把这些事情理清楚的。”
蒋卫生吐吐吞吞地问:“关部长,你觉得吴书记真的就是为了那封匿名信大动干戈吗?我觉得问题好像不那么简单。”
让他这么一问关原也有些疑惑了:“那你说还会有什么目的?”
“会不会是别的方面的问题让市委察觉了?拿查匿名信做文章,目的是查别的问题?”
关原没有吭声,他仔细回忆着那天吴修治给他布置任务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吴修治当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他实在感觉不到吴修治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在里头,再说了,作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如果市委真的掌握了在这次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的过程中有什么严重违法乱纪问题的证据,也不会不上会,吴修治更不会把他这个组织部长蒙在鼓里。退一万步说,如果确实有什么问题牵涉到了关原,吴修治也不会让他负责这次调查活动。市里可以出面牵头办这件事情的领导多得是,纪委书记、监察局长、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等等,都可以,绝对不会让他主持这次调查工作。关原到底比蒋卫生老到得多,思维也要缜密得多,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你想得多了,吴书记我比你了解,他特别讨厌这种写匿名信告黑状的事情,加上这一次事情闹得太过了,上网了,影响很大,所以他肯定非常生气,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别的因素。至于如果在调查中真的发现了其他问题,那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过这次调查的根本出发点还是要查清楚这封匿名信的背景和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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