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一连十天,大雨倾盆,实在少见,因为在北京,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转眼就过。雨一停,全城清凉舒适。连日下大雨,过往应酬都不方便,姚氏姊妹便待在家里,跟红玉一起玩儿,要她说杭州的故事,姚家要给银屏找个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青霞的耳朵里。一天,青霞来串门儿,来与银屏做个说和人,她答应帮着给银屏找个合适的丈夫。
大出家人的意外,体仁来的一封信,说他在香港没赶上船,现在正住在旅馆里。这让母亲很发愁,这分明是他还不能照顾自己,他父亲则大为震怒。信上写得也不清楚。显然是他的行李已经上的船,因为信上说他也经给新加坡的轮船公司打电报,叫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回来。这就叫人难解了,因为他坐下一班船到新加坡再取行李,才合乎情理。
事情是,他正在天津开出的船上结识的一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学生,那个学生告诉他英国私立学校怎样欺负新生,打架、受苦,还有新生要给高班学生端饭,擦皮鞋。说话的那个留英学生为了动听,自然难免渲染几分,那种生活听来当然可怕。当时体仁已经完全忘记他从《孟子》上引证的那句古话,在“降大任于斯人”之前,一定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他拿不定主意。在把行李都送上了船之后,终于决定不去了。
在香港,他有足够的钱可以用,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下,又有了花钱的机会。因为他天性好交友,又有足够的钱花,在饭店里就交了好多朋友,那些朋友就带着他去花天满地乱混。他越看香港的生活,越觉得香港可爱。因为他自己心里打算怎么样,自己也不清楚,自然在信里也写不清楚。
三天以后,家里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告诉家里他喜爱香港,打算在香港把英文念好再出洋。他打算进个香港的书院先念英文。他父亲更是怒不可遏。
这一次,也有一封信寄给木兰,说他就要给木兰和莫愁各寄一套象牙扣子,给银屏寄一个银粉盒儿,他让木兰转交给银屏。没有什么东西寄给父母。姊妹二人想不跟银屏提这件事,而把那粉盒儿交给母亲,但是又怕体仁既然在香港,不久就得到风声。
体仁的母亲岂止是悔恨羞愧而已。因为在家里当时的情形之下,给银屏寄来礼物,分明是直接存心破坏母亲正在进行的计划。她深怕儿子回来,于是就想把银屏嫁出去。
但是银屏却大为欢喜,决定拖延。一天下午,她在倾盆大雨请假出去看青霞,就是应当去回拜。可是木兰心里想她是出去找人给体仁寄信。
大雨一直下到八月初才停,自从体仁走了之后,立夫始终没到姚家去,他母亲也没去。姚家为银屏的事,忙得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事。体仁给曾家少爷们寄回香港的风景明信片,一个给立夫,由家里代为转交。这时姚太太想起立夫来。她说:“孔太太和立夫怎么好久没到咱家来?”所以大雨停了之后,她派了个仆人给孔太太送点儿礼物去,顺便邀请他们来坐坐。仆人回来回禀说,四川会馆一棵大树干折断,掉在孔家的屋顶上,砸的个大窟窿,现在他们在厨房里住,家里箱子等都堆在门道里。
第二天,立夫来道谢。他的前来也一部分是由于仆人透露的体仁放弃到英国的事。他认为那是不可相信的事。问到他们房子的情形。立夫说那件意外,是夜里风狂雨暴的时候儿发生的,房子已经不能住。院子里也淹的水,南城有些别人家,房子也倒了。
姚先生问:“你们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儿去住呢?”“会馆里别的房子都住着人,雨下个不停,怎么搬动呢?”
“我们不知道,不然会请你和你妈妈妹妹搬到我们这儿来,你们现在好不好?体仁的房子是空的,你们三个人可以住。”
立夫说:“多谢您。雨已经停了,我们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姚太太说:“可是修理也要费几天工夫。修房子的时候儿,你和你妈妈也不能老住在厨房里。请你妈妈搬来住吧,修好之后,可以再搬回去。”
立夫不喜欢这个办法。他觉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于是说他要在家看着工人修理。姚先生因为是真心关怀这个孩子,他说:“你不能决定,我自己去和你母亲说。”
立夫说:“姚伯伯,我告诉我母亲好了,您不要为我们的事操心。”
姚先生说:“我也老没出去。我要出去坐车转转。”
所以他同立夫坐马车回去,劝立夫的母亲把东西整顿好之后,尽快搬去。立夫的母亲也是一样不愿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于好心肠。因此姚先生说:“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去,叫我没脸再见傅先生。”这么一说,立夫母子才答应搬过去。他们把贵重的东西收拾在一块儿,随身带着,把其余的东西交由老门房儿照顾。老门房儿前一天由姚家仆人嘴里,已经听说姚家的情形,现在姚先生又赏了他一个厚礼。在老门房儿眼里,还有四川会馆住的别人家的眼里,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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