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

作者:铁凝

大总统令

两湖总督王占元电呈长江上游警备司令所属陆军第十三混成旅之一团,第二旅之二团,陆军十八师之机枪连,近日在宜昌哗变,扰害地方,均属图乱有据请递夺上列主官之官勋并严行通缉务获归案讯办以昭炯戎此令。

中华民国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国务总理陆军总长靳云鹏

这一年向桂跟哥哥向喜在宜昌小住,正遇宜昌兵变。兵祸殃及武昌和汉口,宜昌和汉口的银行、商家损失惨重。时十三混成旅孙建平之一团因参与兵变,受到惩处,该团遂被解散。向桂便有机会收拾了孙团的“营底子”,从宜昌运回笨花。向桂收拾营底子兴趣广泛,有属于军品的雨衣、雨帽、帐篷、子弹箱,也有属于民品的桌椅、条案、箱子、挂钟。其中还有一对漆布沙发。向桂把营底子运回笨花后,除一架德国挂钟被他挂在房中外,其余一直堆放在一个闲屋子里。

向文成开办世安堂药房,想到叔叔向桂带回的营底子,就把一张楠木写字台作了调剂配药的柜台。又在他的诊台后面放置一张高背靠椅,一只沙发也被安置在药房的一角。然而最让向文成感兴趣的是一张长江上游地形图。地图包括了西至四川、东至湖北之地域。宽阔的长江江面,散漫无序的洞庭湖占据了地图的大部面积。地图虽与世安堂无关,可地图贴在墙上便显出两间小房的与众不同。它使向文成心胸开阔,使他的世安堂早已飞出笨花,宛若与世界同在。

向文成自小喜欢地图,中国的,世界的,地方的。他一面研究着那些山川河流,一面背诵着那些奇妙而费解的地名:欧罗巴,立陶宛,苏门答腊,圣地亚哥……他觉得秘鲁念起来上口,而不丹念起来就挺咬嘴。说着黎巴嫩,人们会想到梨,土耳其让人想到帽子,而大马士革像个皮货店。向文成喜欢地图,也酷爱地理,他能告诉你爱斯基摩人每年要在黑暗中度过多少日日夜夜;而狗能拉雪撬更是笨花人始料不到的。向文成热爱地理,还净挑现行地理书上的毛病。他说有一本正在沿用的地理教科书在介绍北京时,竟然在语法上出现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那课文在描绘前门大街的繁华时写道:“北京前门大街尤其精华所在”。他说这句话里起码有两个错误:第一,“所在”多余,就好比“笨花村有鸡蛋换葱所在”,有了笨花村,你还用得着“所在”?第二,形容前门大街的热闹、繁华应该用形容词,“精华”不是形容词。

向文成喜欢地图,也主张年轻人喜欢地图。儿子武备小时候,向文成就让他站在桌上认地图,他为他指出,地球上水比陆地多,蓝颜色是水,山像毛毛虫,铁路像节节草,圆圈越大城市越大。他告诉他,中国像一片秋海棠叶,“勃海似叶柄,葱岭似叶尖,山川纵横叶脉云。”武备看着地图长大了,现在他在县城上高小。

武备走了,跟向文成认地图的人却没有减少。西贝梅阁爱看地图,她对向文成说:“文成哥,我最愿意看地图,看着看着就像走进去了一样。圣经上也有地图,你递说我,圣经上的大海叫什么海。”梅阁随手拿过一本新约全书,翻到后边,指着地图问向文成。

向文成也不看圣经,张口就对梅阁说:“左边那一块是地中海,右边那一块是死海。”

梅阁又问:“你递说我伯利恒离耶路撒冷有多远。”

向文成说:“七、八十里吧。”

梅阁说:“你怎么知道?”

向文成说:“你想,约瑟和玛利亚早晨从耶路撒冷动身,晚上到伯利恒,可不就是一天的路程呗,就和从笨花到石家庄差不多。”

自从世安堂贴了一张长江上游地形图,梅阁就来认长江上游。梅阁说:“宜昌离洞庭湖有多远?”向文成说:“你自己目测一下吧,地图右下角有比例尺。任何一种地图都标着比例尺,比例尺标的数字就是地图缩小后的倍数。”梅阁从地上捡起一根条帚苗,按比例尺撅了一个长短,在地图上仔细量量说:“我知道啦,二百里差不多。”向文成说:“比例尺的长度是公里,折算成华里是四百里。”梅阁问完宜昌的事,又问城陵矶的事,她问向文成,城陵矶离洞庭湖那么近,吃鱼是不是很方便,洞庭湖里什么鱼最多?向文成就对梅阁说,这已经是地理以外的事了。他说洞庭湖里胖头鱼最多,先前他叔叔向桂住宜昌时,净跟厨子去买胖头鱼。

世安堂开张了,在梅阁眼里,世安堂本不是药房,那实在是一个知识宝库。她喜欢这里,她愿意和向文成在问答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秀芝听着梅阁和向文成的问答,常常听着不走。她想,西贝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闺女,不像她爷爷,也不像她爹,倒像向家的闺女。秀芝说:“梅阁,跟了俺家吧。”梅阁说:“就怕文成哥不要我。俺家早就想赶我走哩,他们嫌我‘癔症’。”秀芝说:“俺家不嫌你癔症。”

梅阁扶住墙认地图,背冲着秀芝,秀芝就看出梅阁的肩胛骨越来越突出,在一件短袖洋布褂子下面,两块肩胛骨像挂着的两面扇子;短袖褂子里舒出来的两条胳膊,像两根细擀面杖。人瘦,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显出格外沉重,浓重的头发天生的自来弯,自来弯任意扑散在脖子后头,像秀芝屋里月份牌上的美人。秀芝想,这孩子哪儿都不招人讨厌,就是这身子骨,骨头架子一般,不知患着什么病。有时秀芝问向文成,梅阁有没有病,向文成认为,一时很难说。人瘦,没有别的症状,就很难说是有病。秀芝说:“你给她号号脉吧。”向文成?押说:“目前不适宜,好好的人,你给她号脉,她还真当自己有病哪。”

秀芝是来帮向文成泡制中药的,中药里有不少药需要蜜炙,小柴胡汤里就有两味,一味是枳实,一味是甘草。世安堂开张后,向文成让秀芝学炙药,说,我开了药房,你也是半个药房伙计了,先学炙药吧。他把从县城仁和裕药铺学来的中药泡制技术告诉秀芝,秀芝心领神会,很快学会了炙药。炙药不能用家里做饭的大锅台,需要炉火。向家厨房里专为向喜待客炒菜盘下的高灶,便成了秀芝泡制中药的炉灶。秀芝把一个灰砂锅坐在高灶上,不烧煤炭,只抓把花柴点火,花柴火比煤火温柔,比麦秸火硬,很适于炙药。秀芝把花柴点着,把一勺蜂蜜倒入砂锅,待蜂蜜沸腾起泡后,倒入药材,快搅拌,锅离火,灶上立刻升起一股又苦又甜的草药味儿。向家院里常常弥漫着这种气味。秀芝呼吸着这种甜中带苦的气味,奔忙于世安堂和厨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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