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

作者:铁凝

他又说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从事艺术的,不然你不会出落得这么,这么美。美,你懂吧?

她对他提到父母明显地有些烦躁,但他对她的夸奖是那么让她爱听,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词,竟让她的心猛跳了两下。“出落”,她是把它当做一种绝美的景象来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轮娇嫩的红日喷薄而出,如一团毛茸茸的小鸡顶破覆壳无忧无虑地与世界谋面,如一枝荷花卓尔不群地独立于污泥之上,还“如”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出落”,这让人心疼的意犹未尽的景象啊,唐菲当真配得上“出落”这词儿吧?她望着眼前的演员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问题,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是美。

演员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稍加训练肯定就能跳得不错。唐菲说舞蹈是从小练的,我都多大岁数啦。我的腰腿已经太硬了,她说着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演员说,你,肯定还不到十七岁吧?抽时间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腰和腿。对了,星期天怎么样,星期天在你们教室。唐菲说就咱们俩?演员说就咱们俩。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约定时间走进教室,舞蹈演员正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等她。她喜欢看他坐在讲桌上的样子,两条灵活的长腿悬着,胳膊抱在胸前。在她的印象里,教室里永远是嘈杂的气味难闻的,她不愿意在教室呆着,更没有单独在无人的教室里呆过。今天她走进她的教室,心里有种暖昧的向往在涌动。她喜欢此时此刻这间安静的教室,只因为讲桌上坐着演员,一排排课桌后面再也没有别人。

看见她,他就从讲桌上跳了下来,从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说,来,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课桌,一手扶住桌沿儿使身体稳定,然后他扳起了她的一条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侧举起来,一点点向上抬着向上抬着。这条腿毕竟是没有练过功的腿,他还没举多高她就说不行不行太疼了。他于是让这腿落了下来,而他的手却不离开她的脚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抚摸她的脚踝,他的手势是小心绵软的,又是果断的依依不舍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过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说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么合适多么合适,还有这小小的膝盖骨。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关节,然后那手继续向上触到了她的腰,接着那手轻易就钻进了她的被皮带束住的内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课桌上的,总之她平躺在了课桌上,她的胸上伏着他那颗黑发浓密的脑袋。他伏在她的胸上贪婪地嘬她咬她,这时他那只从她脚踝升上来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间。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样灵活,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扭动。她扭动着以示他就这样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这样拨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润也捣毁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发展到此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着和他见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时把她领到家里去。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连想也不想这些事。她就是愿意跟他好,愿意听他在耳边说她是他的小嫩猫,小肉鸽子,小不要脸……甜言蜜语他有的是,他还给她梳头编辫子。他给她编辫子,弄得她心潮澎湃。自从母亲唐津津死后没有人给她编过辫子,这是一种伺候,她想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会为她献上这样的伺候。那时他从她身后包抄着她,她坐在他前边,后脑勺吸吮着他的气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生一世让他这样编着辫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恳请她同意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她就怀孕了,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这下你必须娶我了,娶了我吧。让我跟着你走,离开福安离开这所有的污言秽语。正因为和他好了,她才变得看重自己的形象,变得忌讳冲她而来的污言秽语了。这其实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视他,她愿意自己对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说了怀孕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呢。她泪水涟涟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我呢?他就开始给她讲法律,讲婚姻法。她脑子里没有法,从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她讲过什么法律。她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连白痴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没想过杀人,也不欠谁的钱,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十六岁的她怀着舞蹈演员的孩子,她还得听他给她大讲特讲法。照他的说法他们是犯了法的,她感觉到那么一点儿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呢?演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这个孩子……打掉。她说她不敢,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医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团里刚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给她讲起遥远的四川;四川有个著名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诉大地主刘文彩欺压农民的,团里准备把这个泥塑展改编成舞剧,舞剧《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观摩,回来好进行编导。舞剧《收租院》呀,搞好了没准儿能轰动全国。这不是一般的编导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吧?她不懂什么政治任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刘文彩,收租院,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词地说可能要很长时间,十天或者三个月,政治任务是不惜时间的。他又车轱辘转地说了半天刘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觉得唐菲要恨也应该恨这两样事,是这两样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处,不能陪她去医院。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递到她眼前说,这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是名牌,上海宝石花。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这块配有不锈钢表带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气的手腕上显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个星期天,那天在教室里,他们的事情就是从他捋下手表走到课桌前开始的。她记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姿势,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姿势,他们的事情怕也要从这次捋下手表就结束吧。她看到了结束,虽然她的脑袋有些发木。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他轻轻推出家门的,是轻轻的,却不由分说。她只记得她又一次推开门无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呢?他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半开的门,在门里小声而又小声地对门外的她说:你们家不就在医院里住吗,你应该去找你舅舅想想办法。

唐菲离开歌舞团上街,走到护城河边坐下。那时福安市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徐缓的河水也不像后来那么臭。虽然桥栏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大标语,河还是那么百年不变地淌着。从前后菲看电影或小人书,见其中有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是往河边跑,她觉得很不真实。现在,当她自己也在河边坐下时她才发现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有可能会往河边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一条河。河水是公平沉静的,河水从来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河水能够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唐菲坐在河边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贴的小纸条:私生女。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让肚子里这个生命成为私生女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必须打掉她(他)消灭她(他)。她想舞蹈演员的话也许有道理,为什么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医生,她的家就住在医院里。

几点了?她问自己。她看看手腕上的“宝石花”男表,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因为她有了这块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问自己一声几点钟了。她把“宝石花”从手腕上褪下来,用手绢裹好装进衣兜,即使最悲伤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把这该死的手表扔进护城河。毕竟这手表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一块宝石花手表,在当年就算对一个大人,也可说是一笔财产了。护城河边的苦思冥想就这么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细致人微又简单明了,想到最后,她和舞蹈演员的关系几乎就剩下了两个动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从河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跟唐医生说话。她的凶相儿把她的五官都给扯歪了,她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她搞不准舅舅对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会把她赶出家门。

唐医生听了唐菲的话半天也没吭声,他只是用那双弹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从她脸上身上验证出她是在胡扯还是说了真话,最后他断定她说的是真话。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和唐菲就没什么话说,现在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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