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

作者:铁凝

尹小跳在去往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一两个情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情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一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么一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一半个儿内心并不于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一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这“搭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大爱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一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一个空间,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满头金发的美国男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度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发着类似钛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一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一种下了飞机即赴一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情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

父亲的情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情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情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对一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情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给方兢作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情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个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一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一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一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的论文,麦克即是这次会上主办方请来的翻译。这时他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个翻译家,从事美国和中国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使他成为那次会议的一个小明星,闭着眼听他说话,很难想象他本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一头栗色鬈发,一对灰绿的眼珠,还有轻柔的音色。会间休息时尹小跳排在麦克身后等着从饮水器里取水喝,前边的麦克在给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后,又主动替尹小跳接了一纸杯温度适宜的水。然后他一转身,把水杯递给尹小跳。

他们端着杯子站在一边聊天。麦克殷勤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别烫的冷一点儿,比温吞水再烫一点儿,对不对?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说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温度呢?麦克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我就能什么都知道。

尹小跳无声地笑了。麦克说你为什么笑?尹小跳说我笑你用的温吞水这个词,我以为你掌握不了这样的中文词汇。麦克说我还会说一些中文歌谣,我肯定你小时候就说过这些歌谣。尹小跳说是吗,那你说说我听听。麦克说你真要听吗?

尹小跳说我真要听。麦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跨着大步把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来站在尹小跳对面,一脸认真地说起来:“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声大笑。麦克说,还有:“骑着自杭(行)车,来到了银形(行)里,见了形(行)长杭(行)个礼。形(行)长说,杭(行)了杭(行)了我们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说还有吗?麦克说还有:“小汽车,嘀嘀滴,里边坐着毛主席。”尹小跳说那个呢那个呢:“汽车来了我不怕……”麦克立刻和着尹小跳,两人一块儿说起来:

“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这久远的有点儿耍贫发坏的歌谣让尹小跳觉得又亲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那真是她的童年时代才能产生的歌谣啊,那是汽车和电话均不普及的时代,一个孩子必得举出他不怕汽车,并且还敢给汽车打电话才能证明他的气概和气派。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

此后的几天会议,会间休息时麦克差不多总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给她温度适宜的水,她接过水说声谢谢,他们就开始说些彼此间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为社里一套新书在人民大会堂搞首发式,需要她主持,就向会议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会间休息随时没等尹小跳走到饮水器跟前,麦克就显得沉不住气地跑上来对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把我吓坏了。尹小跳说我不来怎么会把你吓坏了听呢?麦克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真话。你还好吧?尹小跳说我挺好,你的问候就像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一样。尹小跳是有点儿要开玩笑的,但麦克却很严肃地说:我是有这种感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尹小跳忽然对他的这种严肃有些不习惯,也许她是不愿意再由这严肃引出别的什么。她慢声慢气地说,麦克,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麦克说当然,请讲。尹小跳装作神色紧张地压着嗓门儿说:请给我拿一杯水来,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麦克一拍后脑勺儿说,真是的!我都把水给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就喜气洋洋地端来了水。他双手把水杯递给尹小跳说,请吧,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会议的铃声响了,当她打算去扔掉纸杯时,麦克从她手中拿过杯子说,让我来,让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却没有留神,即纸杯其实一直在麦克手中拿着,直到他们返回会场。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麦克邀请尹小跳去西单附近参加一个名叫“距离”的书店的读者沙龙,说他和书店的老板、老板娘很熟,他们经常向他推荐中文好书。麦克说,我注意到,“距离”书店几乎不卖和孩子有关的书,这是一个遗憾。

因为中国有这么多孩子,而且工因为计划生育,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宝贝。为什么你不能够把你的出版社的好书介绍给这个书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离书店也会有更多顾客。尹小跳默默地听着麦克的建议和介绍,她对他的出版社和一家书店搞合作的小设想并不太以为然,麦克不懂出版发行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发行渠道和网络比他了解得要丰富和‘专业”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这番好意,他这番关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业务的细致劲儿挺让她感动。他们一块儿去了“距离”书店,老板夫妇十分热情,读者沙龙散了之后又把麦克和尹小跳留下来聊天,吃宵夜。他们是四川人,来北京打工选择了开书店。他们请麦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说麦克最爱吃他们这儿的醋糟。尹小跳也爱吃醪糟,不过她那时有个更强烈的愿望是上厕所。其实沙龙结束时她就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不曾想老板夫妇会这么热情地留下他们。她就憋着,并假装镇静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环顾四周,洗手间没在明面上摆着。开口问老板娘她又不好意思,因为她和他们不熟,身边的麦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处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张口就问厕所总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叫人恼火的是麦克还稳坐在那儿和他们说个没完。尹小跳已经憋得太难受了,脸上已经显出了魂不守舍,麦克要是再不停止说话她简直就要站起来跑了。幸亏麦克打住了自己,当老板娘又向他提了个什么问题时,他看看表说对不起时间太晚了,我们应该告辞了。

他们告了辞,一出书店尹小跳就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麦克我得马上去个厕所!谁知麦克也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小跳,我也要马上去个厕所!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厕所,尹小跳埋怨麦克说你也想去厕所为什么你还在那儿说个没完啊!麦克说这不是中国人的礼貌吗,他们那么盛情我怎么能好意思打断,再说我看你听得也很认真。尹小跳说那不是认真,那是憋得眼发直了你知道吗。麦克说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泪了。这时他们看见了路边一个厕所,两人便刹住话头,快速冲了进去。当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面目都轻松了,步态都从容了,浑身上下都自如了。他们一块儿体味了这憋尿的痛苦和狼狈,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们走上寂静的长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一些边缘清楚的长方形水泥砖说麦克,你知道这些长方形的砖下边是什么吗?麦克说不知道。尹小跳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些茅坑。从前,很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或者你刚出生,在那个年代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还有国庆节游行的时候人特别多,咱们脚下的这些部位就是搭起来的临时厕所。麦克低头观察着地上的“茅坑”们说,我喜欢这些茅坑,因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时候有多么难过。尹小跳纠正他说,不是去茅坑是去厕所。麦克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愿意接受你的奉承。麦克说不是奉承是我心里想的,特别当你认真起来比方你纠正我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小学生,一个小学生。尹小跳打断他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冲着空荡的马路走去,麦克从后边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他的拉手,他们手拉着手站在马路上,望着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冲着汽车念起歌谣:“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歌谣使他们的拉手变得既亲热又单纯,不具暧昧的意味,也不扭捏。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尹小跳想。

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了麦克的爱意,她也喜欢这个拉着她的手的青年。爱却是困难的。爱的惊吓和爱这场瘟疫带给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产生作用的。她轻易不会再爱。

她却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告诉了麦克她将去美国开会。

麦克就对她说,正好那段时间他在美国,他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得克萨斯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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