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姿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水,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满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街小巷,商业店铺,住家学校,机关单位……都翻了个过儿,一向幽静的公园也成了批斗黑帮的场所。坐在理发馆你面前不再是镜子里的你自己,镜子被一张写着“小心你的发式,小心你的狗头”的红纸盖住。连中档饭庄“同和居”也被小将们砸了牌子,限令他们只卖两样菜:熬小白菜和“蚂蚁上树”。现在司猗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只有这个小门脸还没人注意,早晨照样是油饼儿糖饼儿,焦圈豆浆;中午和晚上照样是馄饨和豆包。只有进入这个小门脸你才会感到原来世界一切都照常,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端着破边儿的碗盘坐下了。
司猗纹图个清静却没有忘记外孙女,她准备给她剩一个蜜麻花带回去,这不能不算圆满。
司猗纹端起碗小口喝着豆浆,忘记用勺子搅起沉在下面的白糖。白糖在碗底汪着,煳锅味儿总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时,豆浆才变得齁儿甜。这时她也才发现原来她独占的这张方桌很脏,到处是芝麻粒、烧饼渣,用过的碗筷也没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别人遗留下的汤汤水水和仰翻的碗盘里择着吃,这使她自己这份吃食也变成了残渣余孽,连这份残渣余孽也像是谁给她的一份许可。也许这就是一个小铺的风度人们的一种习以为常。但司猗纹不行,司猗纹在眼前这个“许可”里感到的是一份狼狈,刚才心中那些许的安静就立刻变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么,干脆就再来一碗。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她的煳豆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豆浆的争斗。她终于战胜了它们,成了这场争斗的胜利者。过量的豆浆使她有点恶心,使她那从来都很健康的胃有点发胀。她松垮着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个“拔高”,让豆浆在肚里尽快下沉。然后她掏出手绢掸掸嘴和手,扭头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个北京现在才真正苏醒。像每天一样,年轻人绿的军装红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汹涌起来。它们正打破一切人的美梦一切人的图安静,它们也正在提醒司猗纹:你别以为这个背静得与世隔绝的小铺有什么与众不同,你面前这张又脏又可爱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这玻璃只需轻轻一击就会粉碎,就会和外边变为一个世界。现在我们不打破它是顾不上它的存在,顾不上它的存在就等于顾不上你的存在,但顾不上并不等于这儿没有你。
司猗纹分明看见几个小将冲这玻璃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们看见了她的存在,看见她正拿着手绢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掸嘴。她躲开了那眼光,迅速做了个侧身动作将自己背到一个那眼光所达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们的抄家、破旧只给她带来了惊恐和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那么此刻这眼光已经告诉她,她将在劫难逃。今天你坐在这儿喝豆浆嫌煳嫌桌子脏,明天我们就会打碎这块玻璃把你拽出来让你跟我们在街上“散散步”。那时的你就不再是拿着手绢掸嘴的你,这块破玻璃将把你划个满脸花,你就带着这满脸花去跟我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司猗纹懵了。
司猗纹恍然大悟了。
司猗纹从桌前站起,待一队红绿人马走过去之后,才把留给眉眉的那只蜜麻花包起来走出店门。她听见前边又传来了“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的口号声。那口号很疹人,就像她听见小将们抄家破旧时有人被打得惨叫时那样疹人。然而司猗纹到底有“功底”,面对这疹人的口号她需要的是洗耳恭听,听出些滋味听出点感情。果然,听着听着她就觉出了它的几分可爱;原来他们喊的正是她的日夜梦想,也许不仅是梦想,那应该是她的发明,她的一个被别人盗用了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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