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领导,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满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满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抚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力推荐。开始这领导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却在母亲跟前举荐了眉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母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我看眉眉挺合适,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稳,能镇得住。“也许镇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后来罗大妈少不了又找出几条眉眉不合适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驳斥。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内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干活儿的小姑娘的心愿,圆满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大便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父亲兄弟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春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他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觉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衬衫,他开始考虑白底懒汉鞋顺眼还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精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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