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不吃枣,只为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烟。这种不上档的炒青,在达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来司猗纹和达先生对于样板戏,不偏重实践,只偏重于在理论上切磋。因为所有可供他们合作演出的样板戏他们都作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这些老唱段,他们还试验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吴清华的唱段。加之目前响勺宣传队总也接不到新任务,于是他们就又有了一份悠闲。有了悠闲才有了悠闲中的切磋,悠闲着却又不时生出一种隐隐的被抛弃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台上下那点热闹,竟也显得有几分滑稽和寒酸。也许正是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们非得坐在一起怀着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这个永远也不被对方发现的隐秘,来继续他们的事业——历史的必然。他们在切磋中从理论上总结过去的得失,又切盼样板艺术新的繁荣和振兴。
“昨儿。”达先生说。
达先生一开口司猗纹就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对话信号,这信导距那内容实质还有个耐心等待过程。
司猗纹愿意做这种耐心等待。
一颗光洁的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悠悠地露出来,啪嗒跌人炉前的簸箕,接着便是达先生对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长的品尝。
火封着,司猗纹不必关心炉子。她封火老练,一块煤可封整整一个上午。她还能目测炉门缝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间的适当温度,谁都不必担心由于封火会使房间温度下降。
“昨儿晚上。”当一个不算短的间距过后,达先生把刚才的“昨儿”变成了“昨儿晚上”。
司猗纹把就要抽到底的烟接人一根新烟中;新烟被她捻空一头,将老烟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种植入手术。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时间可长可短,假如你想用这个磕的时间去想点别的,你可以尽情地磕下去:嗒——嗒——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
“昨儿晚上”是时间,“同院儿”是地点,达先生在时间里加上了地点。这酷似剧作家写剧本,他们在剧本开端都要先写时间、地点,然后才是剧情。有剧情必得有人物,现在达先生的“同院儿”包括了地点也包括了人物,不然为什么“同院儿”能“说”?
时间:昨儿晚上。
地点:同院儿。
人物:同院儿。
达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纹的院子相比,要庞大、庞杂,他住在一个“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里。大院套小院,层出不穷。院子大,人多职业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条件,达先生总是优于司猗纹。司猗纹这儿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还常没人。对于当今信息,司猗纹大都靠了达先生的供给,信息对人的吸引力从不衰竭。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又一颗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滚出来跌入簸箕。当他再次空出吃枣的嘴时才接下来说,“仿佛哪儿演了一出评剧《列宁在十月》。”达先生在由于各种原因使他的信息性报告一次次被打断之后,现在终于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个信息诸多的大院的诸多信息中,达先生最为注意的还是革命文艺方面的信息。因此当一个“仿佛”出现在他耳边时,达先生立刻就把这“仿佛”铭记在心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肯定着这信息又征求着司猗纹的看法,好像一个信息只有征得了司猗纹的验证才具真实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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