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眉?来不了。庄晨前几天来信说她在广州呢。”司猗纹早巳放下她的桂圆碗。
“哟,我当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们大旗在画舫斋看见她啦,人家还叫大旗进去看画,大旗没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这事儿。钱对不对,您数好喽。”罗大妈轻描淡写又将话题转到了房租上,抬起稍显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对于罗大妈带来的消息,司猗纹没有当着罗大妈表现什么(只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画舫斋到底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慌乱之中她忘记给罗大妈开收据。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竹西和大旗又搬回响勺胡同搬进了司猗纹的西屋。他们把西屋隔成两间,比大旗厂里那个与人合住的单元宽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被轰出响勺胡同,那么如今的归来便是凯旋了。他们生出了儿子,儿子名叫欢子,看见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体的优良。
欢子的出现使罗大妈迅速忘记了过去,谁赔?谁赚?孙子可是罗家的——长孙。三旗眼光更远大,他亲热地叫竹西“大嫂”,影响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们叫着品味着竹西在他们生活里的分量,品味着一个“知识界”一个海外有亲眷关系的女人的分量。他们开始觉得,大旗和竹西的结合就像是罗家全家的眼光。他们总仿佛看见远处已有什么东西(当然是好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全家,那东西不十分地清楚也不十分地模糊。
罗大妈不再摆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欢子笼络在怀里,手中拿着“魔方”“魔棍”和欢子一起研讨。
竹西冷静地领受着这一切。重返这院就是重返这院,她既不感谢司猗纹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对罗家表现出她就是罗家的人。在医院她是大夫,回到这院里她是宝妹和欢子的母亲,大旗的妻子。至于司猗纹,她和她是同院儿。从前当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时候,她没有忘记人们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当她怀着欢子回响勺胡同看宝妹时,胡同里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饰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纹、罗大妈、全胡同……都一样。她无视那些眼光,甚至略微夸张地晃荡着她的大肚子,在当院给宝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现在一切更用不着了;她没有大肚子可看了,在这院里她又还成了原样。腰粗了点,做一阵健美操还能做回去。
北屋愿意抱着欢子高兴就自管高兴,欢子就是个高兴。南屋对欢子没有高兴倒也合理,欢子和南屋有什么关系?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对于西屋,竹西没觉出它有什么可爱,有什么温暖;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可爱不温暖。西屋住过姑爸,竹西常觉得那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姑爸下体里的东西和凝固在姑爸下体里的血就像是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文物。但她永远也忘不了西屋还住过一个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个世纪,他和她同代。为了同代的这个记忆,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愿由眉眉带领着去做早请示。即使他不到场他也是一个存在,是这间西屋的一个存在。遗憾的是他两次住响勺,她都没有进过他的屋子,桌子、床摆在哪儿她一无所知。她只记得他对她有一种视而不见的眼光,但她又觉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并且一定注意得很具体。这具体才引来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枣树下的那个用不着盼望的盼望。
她还记得他抽烟很凶,她从他跟前一过一股烟味便向她扑来。她有点愿意闻,虽然她绝不是有意要闻。打扫西屋时她曾经发现屋角有两个蒙着灰尘的烟头,她捡起来闻闻,烟头已不是她闻过的那种气味,是一种霉气。她还是把它们装进一只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屉的里侧。她忽然觉得她应该否定她对这间屋子的感觉,原来这是一间十分亲切的屋子,这屋子的亲切不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间那渐渐失去弹性的感情,还使她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她觉得她的道路原本还是那么长久,她很难预料在这长久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这个难以预料的激情鼓荡着她,使她对大旗的爱抚又变得主动起来。生下欢子后她对他被动过,平淡过。大旗是无法猜透她的,正如当年庄坦从来就没有猜透过她。大旗甚至从没有跟她展开过一个柴米油盐之外的话题,他本能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不适于展开超越那些之外的话题,这本能的感觉使他无法获得在他的年纪应该拥有的那一份放松。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层次上,共同守护着那一份平静,那像是竹西为了平静给大旗规定下的平静。
有一天,竹西在属于她的手术单上看见一个名叫叶龙北的人,他来他们医院做阑尾切除手术。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们彼此认了出来,她想起她抽屉里装的烟头就是他吸过的。她很镇静地望着眼前这位等着做阑尾手术的病人,像所有的医生对待病人一样的镇静。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询问了叶龙北的病情,连病情之外的“您还好吗”都没问。
他是她的病人,手术时竹西却推托有事,把手术让给了别人。她不愿意给叶龙北割阑尾,想到术前准备她尤其觉得难堪——一个她从未有过的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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