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城民俗村,浪下码放着过冬的柴禾。
今天是韩国的儿童节。韩国人特别重视这个节日,这一天几乎所有学校、公司和单位都放假。在儿童节给成年人放假,是提醒父母在这天一定要把时间给孩子。记得1998年第一次来汉城时,也赶上了韩国的儿童节,那天东道主在我们下榻的瑞士海亚特饭店请吃中饭,餐厅内云集着陪孩子用餐的父母们。除了用餐优惠,这家特一级酒店还请美容师免费为孩子们在脸颊上画画:一只彩色小蝴蝶啦,一朵金达莱花啦,或者一面韩国国旗……那些健康活泼的孩子为自己脸上的新奇变化兴奋不已。我看着餐厅里花一样的孩子,看着他们那被美容师的想像力“描绘”得五颜六色的小脸,刹那间仿佛走进了神话中的仙境。
好像是因为孩子们过节,今天我们这些大人也跟着“沾光”了,晚上,洪先生在衣恋的一家百货公司的9楼请吃西餐。9楼的西餐厅除大厅的散座之外,还有一些不同风格的小厅。洪先生订的这间是法式格调,家具模仿路易十六时期的精巧和不太过分的繁琐,颜色以金红、金黄、乳白为主调,华贵中也还有明亮和舒适。房间虽不大,但壁炉、烛台、水晶吊灯等等一应俱全,以锦缎壁布装饰的墙壁上没有油画,一面墙上挂满杰奎琳·肯尼迪的各种姿态的照片,与之相对的另一面墙上,是法国女演员凯瑟琳·德纳芙的一些剧照。据说这两位女性是衣恋总裁朴圣秀最为崇敬的,杰奎琳的遗物拍卖时,他特意飞去美国买了几件收藏。中国公众对这两位女性也比较熟悉,杰奎琳的可爱与奢华始终并存,可爱似乎无人否认,奢华却总是被人毁誉掺半。德纳芙主演的电影也让中国一些观众入迷。几年前我读过肖复兴写德纳芙的文章,他是她的影迷,但是后来他见过一张她人过中年后的半裸胸照片,她那失去弹性的粗糙皮肤清晰可见,这使他异常难过,他认为这是她惟一失去了分寸的一个瞬间,因为她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年龄拍这样的照片。肖复兴的文章使我感动,但我想,德纳芙也许已经超越了所有的顾忌,包括照顾她的影迷的心理的顾忌。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出色的女性演员经过一生历练之后自然而又真实的呈现呢?她已有足够的勇气和资本坦露她的粗糙和她的斑点。我看过瑞典、丹麦合拍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德纳芙在其中是个配角——一家铝制品厂的普通女工。在这里她一扫往日银幕上的高贵、优雅、神秘和内藏的热情,在这个普通女工脸上观众感受到的是劳作的疲惫,朴素的同情心,以及底层百姓那不易觉察的凛然的自尊。现在在汉城这间法国风格的西餐厅里,墙上的德纳芙依然高贵、优雅、神秘,但因为我看见过她那更加动人的质朴形象,就觉得这间屋子也有了些寻常的人情味儿了。
今晚的客人除了父亲、我、雪子,还有郭先生、俞杰夫妇、一家出版社——创造文艺社社长任满浩先生,以及洪先生的秘书黄贤德小姐。客人中,只有俞杰先生的夫人朴惠兰女士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朴女士一头自然、干练的短发,身着经过改良的简洁、优雅的韩国民族礼服,热情、大方地用英文向我们打着招呼。他们夫妻在美国生活了30年,言谈举止不免带有一些美国式的亲切、随意和率直,较之有些韩国女性的过于拘谨,我似乎更愿意接受朴女士的风格。
席间,朴女士的谈吐也很引人注目,她首先提出了妇女解放问题。上世纪80年代她曾到过中国,她认为中国女性非常聪明,也很开放,在许多事情上能够做自己的主,而且大部分城市女性都有工作,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韩国就不同了,妇女的声音基本上是很微弱的,宗教对妇女的限制也很多,比如教会里从来没有女牧师。朴女士本人也是基督教徒,可是她抨击起教会的某些弊端挺不留情面。对于朴女士的话题,在座的男士们仿佛不便发表意见,这时调节气氛的最好办法就是转移话题,于是创造文艺社的社长任满浩先生说话了。
任社长年纪在60岁左右,用“喜笑颜开”形容他的日常表情应该是恰当的。他有一张红润的长圆脸,总是快乐地对待旁人,也愿意旁人响应他的快乐。去年我们来汉城时认识了他,知道他车开得好,口哨也吹得好,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参加某次口哨大赛。以下是由他发起、几位先生女士都参加进来的一个话题讨论,内容是关于我父亲的绘画。这里我分别用任、洪、铁、朴……代表几位发言人:
任:铁扬先生,我看过您的画展后,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感觉,我发现您的题材有很多是玉米地和女人的。为什么您对玉米地和女人这样感兴趣?是什么触动您把两者放在一起描写?
铁:其实洪先生对我这批作品有很精到的理解,洪先生完全可以替我回答。
洪:这几天我也发现观众对铁扬先生的“玉米地系列”很注意,尤其一些女性观众,她们简直可以说入迷。我想,玉米是人类共同需要的粮食,玉米地是最通俗、最普通的庄稼地,中国、韩国、世界其它地方到处都有。它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可靠感。劳动中的女人,女人的身体和玉米这种普通而又茁壮的庄稼之间也有一种天然的亲密情感,它们本是互相依存的。在自然的田野里,静穆的庄稼和劳动着的女人都不会造作,也没有矫情,在这里人和庄稼的情态便洋溢出一种当今少有的真与和谐。所以观众在这些画面上看到的是画家自然、朴素的对真美的理解和表达,它能呼唤出我们内心的一种重要情感:安详、真诚的欢乐。
任:不知铁扬先生是不是同意洪先生的看法。
铁:是的,洪先生讲得非常好。我经常在中国北方太行山区旅行,那里有一条绕山而流的拒马河。拒马河两岸曾经有种旧风俗,叫做“河里没规矩。”说的是男人、女人可以在齐腰深的河中共浴,中间有一点距离,30米或者50米。那时岸边的玉米地就是女人更衣的隐蔽屏帐。洗时男女双方经常互开玩笑,比方男人会冲对面的女人喊:“你敢跳起来吗?”对面的
女人就真敢“噌”地从水中跃起。女人也会对男人喊:“你敢跳起来吗?”男人也会“噌”地跳出水面。看上去没规矩,其实规矩十分严格,虽是男女共浴一条河,但双方绝不会游到对方这边来。这习俗看似古老原始,我看挺文明。上世纪70年代,这习俗就消失了,商品经济的到来使这里的年轻人认为这种老习惯是大不雅。我却觉得很美,因为那是人在自然中瞬间的忘我,同时这忘我又是以朴素、严格的道德操守做底的。
任:您画“玉米地系列”,您真见到过裸体女人在玉米地里吗?
铁:我不小心看到过,那是她们躲在玉米地脱衣下河时。玉米地对于山里女人来说,是她们生存、依傍、信任的一个重要部分,女人的私密在这里自由地释放,纯私人化的,没有表演色彩。
任:您的“炕系列”也大多表现这样的场景。我觉得和玉米地仿佛是姊妹系列。
铁:对。炕是中国北方乡村女人活动的重要场所,休息、生育、劳作、针线、冥想……进门就上炕,几乎是传统中国北方农村居所的惟一格局。因此炕和女人尤其有一种稳固、牢靠的亲密关系,女人在炕上也完全是放松的。放松了就美了。但是,我在今天描绘这些并不是简单地怀旧,不是渴望回到封闭、落后的生活。我欣赏的是人和自然那种坦荡、淳朴的关系,以及这种我们久违了的关系对于现代人焦虑、浮躁心绪的提醒。现代化带给我们许多生活的方便,我不会拒绝,但摩天大楼和汽车尾气毕竟不是我们追求的最终生活目的。看到许多现代女性热中于整容,弄得面目皆非,我常常想起从前乡间那些健康自然的女性,我认为那是美的。
任:为什么您的画面很少出现男裸体,您认为男裸体不美吗?
(大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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