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象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象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的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祆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象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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