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什么是作文”的时候曾说,作文不限定在课堂之内,而多半在课堂之外;谈“多读多写”的时候曾说,学会作文靠熟,想熟就不能不多读多写。这里从写的角度再谈谈多写。多写,目的是增加动笔的机会,培养动笔的兴趣,以期熟能生巧,冲破作文难这一关。
先由机会和兴趣这类现象谈起。在各种生活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之下,有的人喜欢动笔,有的人不喜欢动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差别的原因很复杂,不只因人而异,还可能深微到属于遗传和心理的领域。这里更们无妨避难就易,笼统称喜欢动笔为性之所近。性近,养成多写的习惯和兴趣自然比较容易,反之就难一些。差别还表现在另一方面,比如同样喜欢动笔,有的人进步快,成就大,如晋朝陆机,传说他的名著《文赋》是20岁写的。相反,旧时代有些冬烘先生,一生以训童蒙为业,也不少动笔,可是,不只写不出像样的诗文来,甚至简简单单一封信也不能通顺无疵。有些人重视这种差别,自己或子弟一时写不好,就把原因推诸天性,甚至说不是什么什么的材料,不必妄想,赶紧改行。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因为:(1)天资,即使有,它的力量也决不至于大到可以阻止学习一种普通的技能,我们应该努力做的是人定胜天。(2)何况在尽力做之前,我们并不能证明我们一定不能做。(3)行是改不了的,因为生活在社会上,要同许多人交往,要处理许多种事务,那就经常不能离开说,常常不能离开写。所以正确的态度是即使难也迎头赶上去,即争取多写,这里夸张一些说是“随手涂抹”。
所谓随手涂抹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意思:
(一)天天写,不间断。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意思是,练武功,练唱,必须天天来,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方面的经验,歌舞、杂技等演员以及运动员等体会得最深,就是除了病倒之外,每天必须练功。写作也是这样,想学好,最好是天天动笔,时时动笔。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本领都是这样练出来的。譬如鲁迅先生,从小喜欢抄抄写写,到后来就成为癖好,好像一天不写点什么就如有所失。这样经常写,笔下表情达意的功夫越来越高,以至(如写杂感)有点什么意思,提笔伸纸,能够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自然,我们不能要求人人向鲁迅先生看齐,但熟能生巧的道理是一样的,天天写,手变生为熟,有什么思想感情需要表达就可以毫不费力。
(二)不放过任何动笔的机会。有动笔的机会而不写,也有不同的情况。最常见的一种是“怕”。前很多年听过一个故事,是嘲笑私塾老师的,说有个妇女来书房,请老师替她给娘家写一封信,内容比较琐碎,既有事务又有牢骚。老师拿着笔沉吟,写不清楚,于是问娘家离多远,答说二十里,老师说:“那我还是替你跑一趟吧,比写省事。”这是因本领不大而怕。更常见的是本领未必很差,但爱面子,怕万一写不好出丑,也总是能推辞就不动笔。怕之外的一种不愿动笔的原因是“懒”。因为没兴趣,嫌费力,所以可以写的甚至应该写的都不写,或者推给别人。怕和懒都不利于学习作文。所以必须反其道而行,有动笔的机会,估计未必写得好,不怕;不管怎样没兴趣,不懒。举例说,上学时期,班里找人起草个什么,自己最好告奋勇去承担,切不可让到自己头上而退缩不干。再例如,生活的路上,需要传、需要记的事情会常常有,可以托人口传的,最好写下来,代替说;可记可不记的,最好记下来,即使将来未必有参考的价值也好。
(三)还可以进一步,创造一些动笔的机会。这类的动笔机会,有经常性的,留到下面说。这里说非经常性的,情况自然很复杂。即以上学时期为例,作文通常是两周一次,自己无妨规定加一次,题目自拟或请老师代拟均可(不要求老师批改);有时候,同学之间对某事看法不同,可以商定,不作口角之争而打笔墨官司;可以组织墙报;还可以向报刊投稿,因为主要目的是练习作文,不采用也不以为意;等等。总之,笔在自己手里,只要愿意写,总可以找到不少机会。这种找机会写的努力是不会劳而无功的。
(四)题目说涂抹,不说写,意思是,至少在早期,可以不经意,不求好。情况可以是这样:针对某一事或某一问题,心里有个大略的想法,于是拿起笔就写,文章的条理随兴之所至,可以由甲及乙,也可以由乙及甲,某种意思如何表达也随兴之所至,可以正说,也可以反说,篇幅也随兴之所至,兴未尽就多写,兴已尽就停止。这样写出来自然未必好,甚至毛病很多,但可以不管,因为主要目的是求多,求快。这种随手涂抹式的练习有优点:(1)因为不经意,不求好,就可以在心理上化难为易,这对培养喜欢写的兴趣和习惯大有好处。(2)因为不经意,笔下可以奔放,任意驰骋,这就技能的提高以及风格的摸索说,比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拘谨态度就好多了。(3)随意涂抹,笔随兴之所至,日久天长,就可以在无定法中领悟多种法,这是文笔多变、攀上更高境界的起点。
这样不经意,不求好,写成的文就一定不好吗?也不一定。这有两种情况:(1)上一段说可能毛病很多,是就早期说的;到学有所得就未必是这样。昔人推崇某作家本领高,有“腹稿”的说法,意思是下笔就写成天衣无缝之文,像是心中已有未写到纸上的文章一样。其实是,越是成熟的作家,心中的文稿越是不清晰细致;他所以能下笔无疵,是由于有清晰的思路和熟练的表达能力,而这清晰与熟练,多半是由长时期的随手涂抹来的。(2)不经意,不求好,是为了写得多而快;但是在多而快的过程中,或者在已经多而快之后,并不是不容许经意和求好。经意,主要是在思索方面多下功夫;求好,主要是在修改方面多下功夫。这样,随手涂抹逐渐加上经意和求好的成分,作文的进步就会更快,更有把握。
最后说说经常的动笔机会。这要靠自己,一是创造,二是坚持。我的经验,由低到高或由平常到特殊,可以有多种方式,这里说一些,偏于举例性质。一种是“日记”。这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因为是“日”记,须天天动笔,其他任何方式都没有这个优越性。它还有一个优越性是灵活,可以只记一天的经历,有如备他日查核的流水帐;也可以上天下地,外物内心,无所不记。过去有名人物的日记,有些出版问世,其中有的近于前一种,如《鲁迅日记》;有的近于后一种,如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绝大多数是处于二者之间。由练习写作的角度看,《越缦堂日记》的写法很值得我们深思,他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而中心是谈读书所得,谈学问。他的日记,除失落八册之外(近年找到,亦影印),还影印了60多册。都是原稿,当天随手涂抹的,可是有的谈大学问,一天上千字。初学写日记,最好走他这一路,这最有利于多思、多写。现在年轻人写日记的像是不多,或者一时期有意写而不能坚持,失去最好的练习写作的机会,这是很可惜的。再有一种是“札记”。札记的内容,最常见的是记“所读”,或记“所思”,或记所读和所思的混合。因为生在现代社会,每天难免有所读,有所思,所以札记也是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式。过去许多大学者、大作家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因而也就有大成就,如宋朝洪迈的《容斋随笔》,清朝顾炎武的《日知录》等都是。《日知录》,太高了,但我们无妨取法乎上,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还有一种方式,虽然高一些,特殊一些,如果有志,有条件,也无妨试试,就是针对某一题材或某一问题,搜集材料,写自己的意见,作为集腋成裘、完成大著作的准备。古人有些著作就是这样完成的,我们这里着重取它的利于作文的优点,近于断章取义甚至买椟还珠,因为想重事功,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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