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位的固定营业税由九十元涨到了一百二十元。从十月份开始执行。批发部门的日子也不好过,价格抠得很死。从南方乡镇企业到北京促销的人们找不到代销者,大批廉价而质次的衣物积压在郊区的小旅店里。李慧泉去过几次,没挑到能赚钱的东西,他压价进了一些秋装,数量不大,卖不动也不至于亏本。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东大桥已经有人撒摊去经营水果蔬菜什么的。雨季过去之后才有人来给他修房。挑了半个顶子,顶棚糊的纸全弄坏了,他自己买纸熬浆糊,好歹按原样糊上,他希望把门窗重新油一遍,房管所的入说没打这个预算,明年再说,他自己买了刷子、漆料、砂纸、腻子膏,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房间的前脸粉饰一新。这个活比卖衣服让人愉快。
他每天睡觉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儿,比白天重得多浓得多。他睡得很踏实。他打算在买家用电器之前,先买一套像样的家具。
式样已经看好了。浅色的四柜组合,刚好占外屋的一面墙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屋子里哪儿都能找到旧报纸、旧刊物。法制、体育、武打、侦探,内容五花八门。最近他的兴趣已经减退。没什么意思。读来读去只读出两个字:无聊。他偶尔翻翻案例小册子,看看别人是怎么杀人、强奸、抢劫,是怎么被逮捕、判刑、枪毙的。已经没有新奇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走投无路的人的最后出路是杀掉自己,有这种决心的人多一些,社会将稍稍安定。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赵雅秋唱了那么多歌,他只记清了这两句。人人都是一只小船,大家正在一块儿沉没。东巷胡同口贴的法院布告时时更换,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被红叉子勾掉。晚报说上个月死于交通事故的人为六十四名,打破了纪录。街上每天都有救护车载着濒于绝境的人嗷嗷怪叫着窜来窜去。有些入只是沉没得快一些罢了。相比之下,他们显得更不走运。
活着的人可以松口气了。
崔永利带着赵雅秋去了广州,那天晚上出了丑,李慧泉一直闷闷不乐,他到沙家店找过崔永利,一方面想赔个不是,一方面想打听一下赵雅秋的情况。崔永利却一直没有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一旦出了问题,他觉得自己是应当干点儿什么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阴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着崔永利回来。
秋天正在降临。树木花草的色彩纷纷黯淡,风声里多了一些凄凉。围着日坛公园跑步的人还是那几个,里面有个红脸膛的阿尔巴尼亚外交官。李慧泉几乎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冲出使馆的院子,跟在一群中国人后面卖力地奔跑。这个外国人的脸像红皮鸡蛋,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空气里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东西呢?
最近见不到这个人了。跑步的中国人大都有一张严肃的面孔,仿佛一边跑一边愁眉苦脸地想什么心事。阿尔巴尼亚人令人怀念,他要么回国,要么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个"老外"。那张笑脸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负担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种享受。
享受的人们应当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来。他摆摊、蹬三轮、买粮食买菜,总是愁眉苦脸的,跟跑步时的模样相似。人在跑步时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连睡觉都处在喘不上气来的状态之中。他的身体让幻想塞满,已经装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还勤,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简直弄不清楚,这样想来想去是为了自我怜悯呢,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他经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欲所感动,但最使他满足的,还是目睹自身的坠落。他在幻想中大胆欺侮并疯狂占有、一系列对象中没有一个是赵雅秋,他完全放开了手脚。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赵雅秋在广州干的每一件事的时候,心头无限哀伤。他深感崔永利不会放过她。
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他怀着一种奇妙的心理试着打听崔永利的身世,结果令人非常失望。神秘莫测的崔永利原来是酒仙桥七○四电子管厂的工人,几年前因长期旷工被开除公职。他的家在亮马桥,住在花三万多块钱买的一套单元里。那是全市第-批商品住宅,试销之后便停建了。
"就盖了一栋,在路北边。"
咖啡馆的韩经理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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