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也是那里的一位颇受抬举颇受欢迎的常客。因为他从不一个人单独去。总是率领着一大轿车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的姑娘们。她们来自各经济瘫痪了的文艺团体。或是老苗从某些酒吧、歌舞厅物色到的。姑娘们中有人脚踩两只船,同时傍着大款又傍着官员。正所谓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她们是些极善周旋于大款与官员之间的“人精儿”。从两边儿都揩着“香油儿”,而又能使两边儿相安无事,都喜欢她们并且不因她们争风吃醋闹出什么鲜闻丑闻。她们甚至还在大款和官员之间“拉皮条”的干活,促成一桩桩大款和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她们每次从中获得的提成数额相当可观。姑娘中还有些人“红颜薄命”,沦落于酒吧、歌舞厅,缺少脐身“上流社会”的机遇。对于她们,老苗简直是恩公。她们去过庄园几次以后,一般都能得到一位官员的宠幸。于是她们的命运便随之上升,不消多久,便摇身一变成了“白领丽人”。也有的经由宠幸她们的官员之引荐,被心照不宣地介绍给了大款们。大款们那都是何等聪明的些个人,自然对官员们引荐的她们另眼相看。于是她们也便脚踩两只船,从此更加时来运转了……
老苗曾对我酒后吐真言,抱怨自己实际获得的,还比不上那些被他从酒吧、从歌舞厅拯救出来的姑娘们多。说她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旦命运转变了,就开始在他面前摆高贵的架子装淑女的模样儿,打内心里瞧不起他了……
依我想来,市长也罢,市委书记也罢,在紫薇庄园“放松放松”的时刻,“滑向资本主义”乃至“滑”向腐败堕落颓废的情状,那又是何等的乐哉快哉!
但他们又是绝不能容忍别人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任何一句不利于“坚持社会主义”的言论的。
幸而这样的言论不是我忘乎所以地发表的,而是史密斯小姐发表的。我再怎么忘乎所以,哪怕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之下,都不会说出与“坚持社会主义”相反的话。
可史密斯小姐的话是向我发问的呀!她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呀!市长和市委书记也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呀!
我慢条斯理地按灭了我已吸短的那一支烟。我从容不迫地又点燃了一支烟。在这不到半分种的过程,我在头脑之中飞快地组织思想,确定了我回答史密斯小姐的问题的逻辑……
我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条烟蛇,微笑道:“尊敬的可爱的史密斯小姐,您的问题,问得半对半错。我们目前是处在‘坚持’社会主义的时期。但‘坚持’一词,在我们中文中,也可解释为‘紧拿着’的意思。您翻翻我们的《新华词典》,‘持’的第一条解释,那就是‘拿着、握住的意思’嘛!看问题要看本质嘛!我们是‘拿着’、‘握住’社会主义,滑向我们的理想国度嘛!我们是表面上‘硬撑着’,而实际上很放松的嘛!因为我们有底。我们是手里‘拿着’、‘握住’一个主义,同时再‘拿来’另一个主义。两个主义一起抓。两手都硬。都有我们的道理。而以你们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却只能死抱着一个主义不放,那就是资本主义!怎么着都只能是这一个资本主义。再演变也是换汤不换药!放弃了资本主义,你们还搞什么主义?没什么主义可搞了嘛!你们会搞我们的社会主义么?你们是不敢搞的。也不愿搞的。即使敢搞愿搞,也没我们那么丰富的经验。你们是死抱着资本主义不放。你们是‘坚持资本主义’,而且永远的只能‘坚持资本主义’。我们的两个主义一起搞比你们一个主义搞到底要灵活得多!要有希望得多!要有前途得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我们一边‘坚持’一边‘滑向’,你们却是无处可‘滑向’了!
蔡翻译一句紧接一句将我的话译给史密斯小姐听。史密斯小姐一阵比一阵傻兮兮地眨巴着她那双大剪纸人儿般的大眼睛。我暗想,无论蔡翻译翻得准确不准确,史密斯小姐都一定被我的滔滔雄辩被我的胡搅蛮缠的逻辑搞得晕头转向了……
蔡翻译刚译完最后一句,我忽听啪的一声,侧目一看,见是市委书记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市长在向我暗挑大拇哥。他们的脸上都呈现着非常激动甚至非常感动而又竭力克制的表情。我明白他们的激动他们的感动是由于我那么成功又那么滔滔雄辩地从思想上捍卫了“社会主义”。如果没有史密斯小姐在场,我敢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同时站起,争相与我拥抱,并且都会连连拍着我的后背说:“同志,亲爱的同志!谢谢你的表现!我们本人谢谢你!市委和市政府也谢谢你!
尽管,我行贿,他们受贿;我腐蚀,他们被腐蚀;我希望他们堕落,他们就堕落;我做得高明,他们就甘愿被我利用——但在最根本的立场上和思想原则上,我们却又从来都是一致的。而且是必须一致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吃“社会主义”这碗饭的。而不是吃“资本主义”那碗饭的。“资本主义”不会允许我吃它。更不会允许我们瓜分它。对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都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共识。我们必须发自内心地,出于本能地捍卫“社会主义”这一只铁饭碗,金饭碗。“不吃大锅饭”,那乃是号召给别人听的。“砸烂铁饭碗”,那乃是要砸烂别人们的。我们却是要永远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的。我们却是要紧紧捧牢“社会主义”这只铁饭碗金饭碗的。吃不成“大锅饭”的别人们多了,我们才更能吃饱吃足。别人们的铁饭碗一只只被砸烂了,我们的铁饭碗金饭碗才有可能成为世袭的衣钵。列位,一句话操百种,这么跟你们说吧,自从我由三流作家而为一等儒商,自从我开始确信金钱至上,金钱万能的原则了,我反而变成了一名最最忠诚的“社会主义”的信徒了。这一种忠诚,早已经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了。早已经刻骨铭心了……
我正大为得意之际,史密斯小姐却一手撑住额头,身子摇晃起来。
市委书记忙问蔡翻译:“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我看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儿吧!”
蔡翻译还未来得及转问史密斯小姐,她已身子向前一倾,无声地扑倒在地毯上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便都立即屁股离座。市长慌张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蔡翻译显得交加慌张,双膝跪下去,煞有介事地摸史密斯小姐的腕脉。接着又干脆趴下身去,将一边脸伏在史密斯小姐乳峰高耸的胸脯上倾听她的心脏还跳不跳动……
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依然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市长市委书记都搓着手,将没主意的目光望向我。仿佛两个惹了祸的孩子,担心大人不替他们承担责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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