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见他母亲缩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纺不止。纺车嗡嗡,飞絮满屋。而子卿盘膝于炕,伏在一张小矮桌上,专心致志地学习,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影响。他母亲脸上扎着一块浸湿了的旧手绢,他脸上也扎着一块。母子二人都只露出双眼。生人到他家里去,准会吓一大跳,准会怀疑自己迈进了一户怪异的人家。手绢扎在脸上,掩住口鼻,是为了挡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湿了,据子卿当年告诉我,是为了透气好一点儿,呼吸时感觉到点儿凉意,不至于因长久憋闷而晕眩。铅灰色的石棉絮积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发上,衣服上,将他们母子变得像两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每每令我大为汗颜。母亲也经常数落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绩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亲还庄重地对子卿说:“子卿啊,你能答应婶儿一个请求吗?”
子卿仰脸注视着母亲,信赖地说:“婶儿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我母亲就摸着他头说:“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学习上帮助你弟!他要是学习总这么差,连所像样的中学都考不上的话,婶对你叔没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没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亲说着将脸扭向一旁,竟很是伤感起来……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亲保证:“婶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组织集体看电影,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子卿几经犹豫,不得不决心开口向他母亲要一角钱。那天他母亲到收石棉线的小厂交活去了。子卿非让我陪他去找他母亲。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见了他母亲的面,要钱的勇气在他开口之前就会荡然无存的。我当然很自愿地陪他去了。在小厂院子里,见那个收活的男人,正大声训斥他母亲。神色汹汹,言语厉厉。说他母亲纺的线,连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听我母亲讲过,那个男人,经常敲诈交活的妇女们的钱物。谁没给他进过贡,他准找谁茬儿。鸡蛋里挑骨头,百般刁难。我也亲眼看到过,他在那小厂的门口,对交活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放肆调笑。我早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了!
于是我从旁大声说:“纺得这么均匀,你怎么敢瞪着眼睛说连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够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转过脸,喝吼道:“谁家的小崽子,跑这儿来没大没小地撒野,快滚!”
我说:“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脚。
子卿母亲怕我吃亏,忙将我扯过去。她诺诺连声,哀哀恳求。那男人却仍板着脸,一副据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子卿母亲万般无奈,就给他跪下了。他将头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发怔,一时间变傻了似的。
我生气地对子卿说:“你娘这么受人欺负,你还傻看着啊!你究竟还是不是你娘的儿子了?!”
我的话使子卿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指着那男人大骂:“你欺负我娘,将来不得好死!”
那一时刻,他双目圆睁,满面充血,脸一直红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则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松口。仿佛非把对方的手从腕部咬断下来不可。情形如同一只狗咬住了一条眼镜王蛇的脖颈。狗就是那么一口咬住眼镜王蛇不松口,而置气焰咄咄的眼镜王蛇于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称快不已,在一旁蹦着高替子卿呐喊助威。子卿母亲见状却恓惶得不行,口中叫着儿子的名,对子卿又掐又拧。子卿仍不松口。他母亲一急,最后也咬起子卿的胳膊来。那汉子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子卿口中挣脱了,腕部业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疯了似的,胳膊虽被母亲拼命拽住,却还欲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没见子卿那么暴烈过。我想他母亲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恼羞之状可惧,将子卿母亲送交的线正,一扎扎抛散于小厂门外,接着凶神恶煞似的,将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关上了铁门。我捡起一块块砖头,一边砸向铁门,一边高声叫骂。而那男人再也没敢露面。子卿和他母亲都被推倒于地。他母亲和他抱头哭泣。他母亲边哭边说:“儿呀,儿呀,你怎么敢下口咬人家啊?娘从此断了挣钱的活计,今后可怎么养活你,怎么供你上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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