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儿贤甥:
多日不见,身体可好?(小刘儿注:这是什么意思?一看这密令的开头,就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晚辈和下级这样问候长辈和上级,一切还说得过去;如果上级和长辈这样问下级和晚辈的身体,就让人不寒而栗了。曹成曹大叔看到这封信后,也嗟叹不已地说:如果放到三国,一个皇上接二连三地问候和一个人的身体,这个人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每当看到这样的信,你就应该认真考虑和思量一下。我的腿接着就筛糠了。余生也晚,俺的舅,你有什么话就不能跟我直接说吗?还用得着来这一套吗?烛光之下,暗含着刀光剑影;亲情之间,饱含着人间辛酸。我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呢?俺舅既然这么问,我还不敢不思量,虽然我知道俺舅的意思也不在身体,这才是你的尴尬之处。我的身体还能怎么样呢?我出生在1958年,接着就是灾荒的1960年。1960年,我随着俺姥娘也就是你娘进城。上午去时,见人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用草帽盖上了脸。姥娘对躺倒的人说:「大哥,别在地上躺,地上凉。」──瞎鹿看到此处说:可以用此意境谱一首曲,名字就叫「大哥大哥你好吗?」必火无疑。等下午回来的时候,一片一片的人,仍在路边躺。姥娘上前揭开一个草帽,人已死了。再揭一个草帽,人又死了。我可算是先天不足。说到这里我还真得感谢俺的孬舅呢。当时他当着村里的治安员,倒吊着大枪,在村里大锅饭前保卫着稀粥。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把发面小饼。从头到尾,他就是不让俺的孬妗吃;后来俺妗在村里抢吃牛肉时活活让撑死了。俺妗成了前孬妗,才有了今天的冯·大美眼。可我既不是闺女,也不是媳妇,那时大家还不搞同性关系,俺舅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面饼让我吃。这是我活下来的基础,也是我现在身子像面饼体质不怎么样的原因。现在孬舅问我的身体干什么?莫不是让我回忆1960年?如果是这样,就等于在变相地责备我忘恩负义了,还要他老人家提溜出往事和发面小饼让我反思。当然如果是这样,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忆苦思甜一次,起码里面还包含着关怀,没有一棒子打死。作为一个晚辈,能经常听到长辈这样骂你,那是你的福气。就好象作为下级能不断听到上级在当面<注意,是当面。当然,如果是私信、私电、私令,也和当面是一回事。>骂你,小子,你的运气来了。好运气总是出人意料。原来是秘书吗?现在就要升秘书长了;原来是副总理吗?现在就要升总理了;原来是副总统吗?现在就要升总统了。如果上级和长辈对你很客气,见面就握手,问你的家庭和孩子,甚至让你一根烟,虽然你在同事面前觉得很有面子,转着脸左盼右顾,但是,小子,你完了,你注定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了。领导都在和你平起平坐,你还怎么能够再当领导呢?从这个意义上,孬舅用问我身体的方式在责备我骂我我倒不怕。说不定我会因祸得福有好运气呢。但在有的时候,事情又不尽然。有时领导对谁客气,谁倒可能是好运气;领导在问你的身体在责备你,你倒可能倒霉呢。领导的脾气就像小孩的脸或三伏的天,说变就变,没有一个规律让你掌握。一个副总统要下台了,总统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还在村头粪堆旁跟总统辩解和啰嗦。说了张家的鸡,又说李家的狗,总统这时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老基,你今年多大了?」基挺一楞,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脑子里没一点对策,只是本能地结结巴巴地答:「今年老汉56。」总统:「是周岁还是虚岁?」基挺:「周岁。」总统:「那你虚岁57。」基挺听到这话,马上就不啰嗦了,马上偃旗息鼓,卷包而去,另找了一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差事养家糊口。这也是总统问你身体的一种。问你的年龄,就是在变相地问你的身体。问题是现在秘书长<秘书长并不比总统小呢。>问我的身体,是出于第一种情况呢,还是出于第二种情况?但这都不是事情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秘书长问我这句话,除了刚才两种情况,有没有第三层意思呢?是不是在问我身体和关系的关系呢?我在飞机上单独陪过他的夫人,是不是他对世界上的这两个小时,有什么特殊的怀疑呢?他是不是在说,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我早已料到,接着就改用讽刺的口吻:就没有影响到你的身体吗?如果影响到了你的身体,怎么不来找他的老公要补偿呢?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够我喝一壶的。天地良心,俺的舅,俺在飞机上和俺妗,真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承认,我有非分之想,但俺的妗她就是不同意呢。她说:偷香窍玉,早已过时,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把灵魂这么坦白地暴露给你,我把胸膛已经撕开让你看,你还不能相信我的忠诚和诚意吗?你就这么固执和小心眼吗?你就凭着这些在当秘书长吗?你连你的外甥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谁对自己的妗和娘娘,没有过非分之想呢?不到那个程度,我们不去追究也就是了。你小时候是怎么样呢?说着说着,一个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就委屈起来,抱着树「嘤嘤」地哭。看我这么一哭,俺的舅倒是心软了。他接着写到:)你不要哭嘛。我问了问你的身体,也没有别的意思嘛。也就是关心一下你的正常发育嘛。算我白问一下行了吧?(我撒娇地──这可有点同性关系的样子了──说:不行不行,这样问就是不行。)好好好,我把这个词改一下,把问身体改为问「活泼」,这行了吧?(这才像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正常问候。问候不正常,我们不放心呢。不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这时我脸上挂着泪花,笑着点了点头。孬舅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这时我大松了一口气,但后来事实证明,孬舅这样问候,对我还是用意险毒。他没有像1960年给我发面小饼一样,再便宜我一次。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知道大气和人的污染速度了。我们都耐不住心和耐不住性子了。于是,这信的开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刘儿贤甥:
多日不见,你可活泼?
说起活泼,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活泼当然是不会错了,但活泼的另一个面是什么呢?就是调皮捣蛋。我是喜欢活泼的。不管是人也好,社会也好,如果没有生动的活泼存在,就成了一潭死水,人就要窒息了,社会就没有进步了。水里就要生孑孓和跟头虫了。一个个都坐在教室背着手,不能说话,不能交头接耳,就听老师一个人在那里讲,这样当然好,大家都省心;但问题是,万一老师讲错了怎么办呢?我们一想到这一层,我们浑身出了一层冷汗。一切都靠船长了,我们都不管了。那天在粪堆旁的牛屋里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理论研讨会的时候,我虽然是派灵魂来参加的,虽然灵魂也喝醉了,但在我酒醒之后,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呢。我不是担心事情的结果,事情的结果倒也不出我的意料。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只是在我绳上跳的蚂蚱,放开让你们跳,你们还能跳到哪里去呢?你们趁着喝醉把平常的压抑都发泄出来,群魔乱舞,勾肩搭背,但你们在事物的发展方向上,总逃不出我手心。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小的方面出一些格,我是不会干预的。什么是活泼呢?这就是最大的活泼了。我可不像有些领导人,见了风吹草动,就在那里紧张,就在那里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人,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了。一个很小的事情别人已经忘记了,他自己还在向人们提醒,小事也让他们弄成了大事。我不是这样,我是争大不争小,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我就让你们闹;你们一点也不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倒感到死气沉沉呢。那我整天还干什么呢?哪里还有我显示才华和大度的机会呢?那天在牛屋让你们乱,也是这个道理。你们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但你们喝醉也就是喝醉,我在喝醉之前已经把握了事情的结局;这是我们喝醉之间的区别。大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从来不表现在对现实事物的估计上,而在于对历史发展方向的把握上。这些大的方面我不感到可怕,我感到后怕的仅仅是:我当时喝醉了,跟大家躺在一起,我临睡之前,怎么没有跟我的保镖交待一声呢?社会虽然清明,故乡虽然安定,但社会也十分复杂──这是事物的另一个方面。会议室里也充满着刀光剑影呢。会议是谁在主持?刀枪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从这一点讲,我还是大意了。万一我要因此被人谋杀了,我倒不是担心我怎么样,你们对我们的子孙和千秋万代怎么交待呢?你们完了,只要还有我在,我就可以重新开辟一个新世界;万一我要完了,世界就永远成了一片荒漠。我担心的是这个。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谬误。就好象你的活泼,你到底是真活泼呢,还是故意捣蛋呢?你到底是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一群呢,还是社会的捣乱分子呢?你到底是真理呢,还是谬误呢?结论是由你下呢,还是由我掌握呢?不好把握的分寸在这里。说到这里,使我想起了你小的时候──你小的时候,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的时候你是不是偷过我们家后院的小枣?当然了,现在看这个事情,只是一个笑话;就好象过去的艰难困苦,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它们苦中有甜一样;你倒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意思了。这是你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种表现。其实在当时的情形下,事情往往很险恶呢。你当时偷了我们家的小枣,感到很好玩和很好吃;但你偷了这枣,俺爹派我来看守,这丢枣的责任算谁的呢?是被贼偷去去了呢,还是你自己偷吃了呢?俺爹的脾气你知道,当年咱家祖上的村长丢了,被宋家夺去了,一排排的警察在街上站着,俺爹硬是敢提着粪杈到村西大庙前,捡起小路给宋家掌柜烙的热饼就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当年老曹和老袁时的关公单刀赴会,也就这个样子了吧?只是后来有些蜕化变质了,老了老了,混到欧洲成了一个穷酸教授,丢掉了大智大勇,学会了明哲保身,连家乡和亲人老婆都不敢认,这叫什么人呢?(孬舅写到这里,我倒暗自在那里窍笑。俺舅还是没有文化呀,不懂得这叫人生前后期的人格分裂。谁能像你一辈子直筒筒地活到底呢?单调不单调呀?姥爷前期勇敢,但他前期能写出后期的《最后的离别》吗?伤感而落魄的后期君王和贵族,帮能写出这样凄凄惨惨的动人的词句呢。在后期的姥爷看起来,说不定前期的刘全玉还是一个大老粗呢。至于认不认故乡,进不进家门,这也是各人的自由和活泼罢了,也许老人家不是出于胆量问题,而是和俺姥娘出了感情问题呢?这些情感上的一波三折和辗转曲回,就不是一个大老粗所能理解的了。但在俺孬舅的观念上,后期的他爹就是不如前期的他爹。)你想,前期的俺爹在警察面前都敢捏饼吃,在对付儿子上面,他还能没有办法吗?如果问题仅仅到这里,为了你偷吃了我们的枣,俺爹把我拴到后院子里的小树上,抽了一顿鞭子,我都不会和你计较;问题在于你如果把小枣偷吃了,我就不单是一个挨打的问题,可能因为你,我的整个前途和人生道路都要受到影响。这时事情的性质,就不是几粒小枣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的人文工程了──如果俺爹对我看法不好,就可能对俺哥或俺弟弟看法好;如果对他们俩看法好,从第二天开始,在这里看枣的就不再是挨过鞭子的我而是他们俩;我呢,就得一身创伤地和你一样到地里去踹牛屎。问题的严重性在这里呢。和踹牛屎比起来,坐在凉荫下看枣当然是轻松多了也凉快多了;如果是树上自动熟透落下的枣,你吃了,大人也不怪罪。这样的好事从哪里来呢?就从俺爹的嘴里来。他说让谁看枣,谁就可以看枣;他说让谁去踹牛粪,谁第二天就得去踹牛粪。我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来偷我们家的小枣,这时说你是活泼好呢,还是说你是社会的不安定分子好呢?你这哪里是孩子的平常的调皮呢?你这是在赶我的秘书长下台。看似是一个小枣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问题。我是把你这种想法消灭在萌芽之中呢。还是等你偷了小枣抓一个人赃俱获一举消灭掉你本人呢?在你偷偷摸摸来到我家枣园之前,我思想中颇有一番斗争呢。俺爹,俺哥俺弟弟,这时也都想暗中看我的笑话。你在偷枣之前,哪里会想到其中有这么复杂的斗争呢?你想着也就是偷一把枣是吧?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在你来偷枣之前,我已经把狗埋伏在了枣园下。这又是俺爹和俺哥俺弟弟所没有想到的。他们没想到我能借一只狗。工具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这也是以俺爹之道,还治他老人家之身。他老人家打人就和后期的西方不同,会突然把自己的鞋从脚上摘下来,跳着脚撵着你打。欧洲哪会有光脚打人的呢?这时我已决心将你置于死地而不仅仅是消灭你的萌芽;这时对付的就不单单是你还要通过你让俺爹看一看颜色呢。这条狗是谁家的呢?当然不是牛根那条卷毛狗了,而是卡尔·莫勒丽家那只吃惯男人的狗。这就有好戏看了。你也是个不知死的,你果然偷偷摸摸跑来了,你扒着墙头就要往下跳。这时我没有放狗,我还在等待,我要等你上了树摘了枣也就是摘了赃落下把柄再收拾你。你这时眼中只有红红的大枣,哪里想到身后正有一条跃跃欲欲试惯吃男人的狗在等着你呢?但最后我没有把这条狗放出去。没放出去并不是我不想放,而是这只狗突然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猫。这时放出去就没有意思了。我上了卡尔·莫勒丽的当。她把一只猫,当成一只狗租给了我。你安心地在树上摘着大枣,我在树下搂着猫伤心地哭,这时你何曾看过我一眼呢?结果当然就很清楚了,第二天,俺爹脱了鞋打了我一顿,我就告别了枣树到地里踹牛粪去了。俺家后院里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田里一泡是牛粪,另一泡也是牛粪。这种结局是谁造成的呢?就是你造成的。你在历史上对我欠账大了。当然,我不否认,正是这种日复一日的踹牛粪,踹得我老人家心烦,我一气之下,就告别了故乡和牛粪──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是什么?就是一泡牛粪──,远走他乡,直到今天,当上了秘书长;你以害我为始,最后让我得福为终。你成了我革命的动力了。因为一只小枣最终参加革命,走上的贵族的道路,这事看似荒唐,其实这种偶然的小事件引起一场大的人生变革甚至一场大的社会运动,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就好象在公共场合的一只屁就可能断送人的爱情,这种例子在人类关系史上也不乏见一样。你知道卡尔·莫勒丽和她的丈夫为什么不和,最后走到了操刀一快的地步?就是因为一只屁。这只屁如果在别的场合放,放也就放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但她丈夫这只屁是在他们王室招待世界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的盛大的宴会上,这只屁就和平常的屁具有不同的含义和气量指向了。而且当时这只屁放得不早不晚──也是活该这个小鳖头倒霉,宴会厅一片人的议论声和奏乐声中他不放,恰恰就在乐曲戛然止住的时候,这个倒霉蛋的屁倒是来了。他「嘟」的一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乐曲的一个休止符呢,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莫勒丽公主的老公放了一个屁。这屁就不同往常了。世界和王室的礼义和廉耻还从何谈起呢?王室的礼义廉耻都无恢复,何谈世界?王室的脸算是让他丢尽了。莫勒丽当时就要对他操刀一快,多亏人多,才把这丢了面子哭成泪人儿一样的公主拦住了。我们当时也劝她:如果他真是丢了您和家族的面子,觉得不合适,就和他离婚算了,犯不着为他犯法。但我们的公主就是不答应,不操刀一快就解不了她的心头之恨,我不能让娘家人看我的笑话,她说;最后还是在卧室下了手。什么是操刀一快的真相呢?这就是操刀一快的真相。你们外界对于这件轰动全球的案件有种种猜测,但你们不是贵族,你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内幕呢?一个屁,就使一场婚姻走上了绝路,最后连公主也斩断尘根,投入了同性关系;一个小枣,哪里会不引来一场动荡,最后造就个秘书长呢?但这并不说明你在偷枣之时不是为了害我而纯粹是为我好;你还是以害我的动机为始,最后以我自己的觉悟和毅力走上贵族道路为终。甚至在这一点上,你比莫勒丽那个小鳖头丈夫还不如,人家放屁总是无意的,你去偷枣却是有预谋有组织有策划的──你是一场自觉的破坏活动呢。不然你得手之后,坐在枣树上唱什么歌呢?还搂着一个树枝在那里疯摇;就好象对一个女人得手之后,在那里拼命折腾一样,你这是不解恨呢,你这是幸灾乐祸呢,你哪里有一点爱惜、呵护和柔情蜜意的表示呢?这是爱情吗?不,这是得着一个算一个的怯懦的表现。这时就不能用一个活泼来概括你当时的性格了。当然我现在来说这个并不是要跟你算什么历史的旧账,如果对你算旧账,我也早该对你操刀一块了,哪里还有你的目前和今天呢?我是抱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的态度──这时你在那里皱着眉头想什么?是不是也想找些我在历史上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好拿出来平衡一下呢?我劝你就不要在这上头动什么脑筋了,在这方面我已经替你想过了,退路给你堵死了:在过去的人类历史上,我从来没有给你添过什么乱,招过什么麻烦。这是我与你的不同。我对外甥的宗旨从来都是:帮忙而不添乱,议政而不越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吧?我倒是建议你在这方面想不起来,而去想一想1960年,大灾大难的时候,你老舅又是如何对待你的;而你后来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如果像你一样也想将咱们俩的关系扯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这颗历史上的小毒瘤,早已经不存在了──就是这样,也不能勾销你欠我历史旧账之万一。虽然没有你也是我们文学事业的一个损失,但世界上少它两支小曲儿和两本解闷的小人书,就能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吗?这个历史责任我还是负得起的。就好象莫勒丽公主把那个倒霉蛋的家伙割下来喂狗她负得起这个责任是一回事。历史和人们还不一定怎么评价呢。还料不定人们到底是站在哪一方呢。世界上没有秘书长,就会天下大乱,天上就会飞飞毛腿,难民就会像蝗虫一样在地球上肆虐;没有你,世界只会更加平安和祥和。孰重孰轻,人民难道没有一个掂量吗?但我为什么没有像莫勒丽一样下手呢?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挽救和宽大呢?──冒着失去历史责任感的危险,去挽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难道为了将来你再写到我时,把我的形象写得更高大一些吗?亲爱的外甥,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再一次错了;现在你老舅已经不是当年做土匪那时候了,我说一声「不行挖个坑埋了你」,还需要你替我宣传宣传,我好借一句名言而名声大震;现在我已经不是土匪了,我是秘书长。因为一句名言而名声大震的人,就好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诗人一样,活着是可怜的。诗人不都是为了几个句子而存在吗?我不是诗人,不是你姥爷那样的人──看着你姥爷因为几句诗在那里洋洋自得,我觉得他可怜。我自身的光芒,已经够照耀我的形象了,我不需要别人再在旁边打什么灯和添什么彩了。再说了,你还能给我添什么彩?你从来都是给我添乱和添堵。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其实这个理由,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十分简单:我还不就是看着你是我的亲外甥吗?看到了你,就像看到了我那不争气的妹妹一样。可你反过来是怎么对我呢?你对得起你的舅舅吗?由你的舅舅你对得起你的亲娘吗?长辈对晚辈都这样,晚辈对长辈应该如何呢?是不是应该加倍地补偿呢?(舅舅写到这里,我真有些感动和伤心了。我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舅舅说的都有道理呀。按说长辈对晚辈问一声「身体好吗」,晚辈就得战战兢兢;现在舅舅见我战兢,就把身体好改成了「活泼」。1960年,他还救了我一命。吃小枣的时候,他也没有放狗咬我。我接着就要表态了,我想哽噎着说:「舅舅,你放心,我明白了,我在历史上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从今往后,我跟着你走,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打鸡,你说天一黑,我赶紧捂上眼,这成了吧?」但没等我哭着表态,俺的舅又说话了,他觉得自己的证据还不够有力,他还要在已经过重的法码上,再加上两个砣子。在我和舅舅的感情天平上,他不想给我留一点直腰和弯腰的余地。这就让我有些愤怒了,觉得他老人家有点过分了。您就不知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的道理吗?还要往里加水和让月亮再鼓一下肚吗?但俺的舅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还要兴致勃勃地往前走下去。这时我也横下一条心,舅,你说吧,在你外甥身上,你就发泄个痛快吧,你就在我身上崩溃吧,你就把我当作一个悬崖吧;把我当成一个悬崖,比把别人当成一个悬崖对你还要好一些呢;你就顺着这悬崖跳下去吧。但俺舅不以为耻反倒得意洋洋地说:这可不怪我,是你让我说的,那我就顺着说下去。)但是,小枣的事、发面小饼的事、放屁和操刀的事,就不说了,这些毕竟是我们相交的历史,历史并不能完全说明现在,历史的旧账我就不翻了,我们敝开历史,就说说现在,说说你的目前──说说你的目前是怎么来的,你就更加清楚你的舅舅和你之间的关系了:不管是从历史还是到现在,如果不是你老舅在一直暗中关照你,你哪里会有今天呢?人生处处都是陷井,稍不留神,就掉到了下水道里,就被里面的污水给没了顶。没了顶之后,下水道的顶盖还自动翻转过来,给人的印象好象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正在街上走着,天上掉下个馅饼,就把你给砸死了。你在那里躺着,没招谁没惹谁,一群食人菌过来,转眼之间,就把你吃了个干干净净,床上就剩下一副白骨。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吓唬谁──这还只是天灾人祸,我还没有把一些敌对势力人为制造的阴谋和诡计给算进去呢。在这样严重的形势下,如果不是有你老舅在后边给你顶着,你能活到今天吗?恐怕早就死得不明不白和身首异处了。这还不包括你个人犯的政治错误在里边呢。你敢说你没有犯过政治错误吗?你是心态平静而不浮躁的主儿吗?你是耐得住寂寞而不扯旗拉幡的人吗?你是单凭文学而不借助其它因素的大家吗?据我对你的考察,你不是前一种人,而恰恰是后一种溜子。小的时候,街上过来一个娶媳妇的或是卖糖人的,你在家里就坐不住;屁股低下像藏着疙针和大头针;最后总要找一个借口,跑出去看一眼才放心,才踏实。是你娶媳妇吗?是你卖糖人吗?你激个什么动呢?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了还能好到哪里去呢?从你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中的表现来看,你的政治错误犯得还小吗?本来与你无关,你非到里面搀乎。因为这种搀乎,最后给我招来多么大的麻烦。丽晶时代广场,你给我出了一个馊招;因为这个馊招,差一点导致历史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现在来说这个问题,也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如果要追究的话,你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一个政治错误,又和小枣小饼的生活问题不同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身上能承担多少历史呢?我说的意思仍是,你在这个事情上犯了这么大的政治错误,为什么现在还逍遥法外和自由地在故乡行走呢?吸着故乡的空气,仍然可以搀乎曾经被你搞乱的事情,因为什么呢?就好象一个人把航天飞机都开爆炸了,下次我能再给他搞一架让他开着玩吗?世界上有这个先例吗?我就是同意,国会能够批准吗?但你把一个航天飞机开炸了,我又给了你一架;捅破一个天,又给一层天;为什么你的头上总是蓝天呢?蓝天上飘着白云,湖里游着野鸭,周围是苍天的隋柳,你倒是怡然自得。捅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马蜂窝,现在你还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活动之中;这一切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老舅像原谅了小枣小饼一样的生活问题又一次原谅了你天大的政治错误。没有我,别说你现在身在故乡,你的魂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喽。你在那里瞪什么眼睛?我知道你接着想说,你现在所以出现在故乡,捅了漏子又加入到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行列,和你老舅没有关系,一切都是你犯了错误之后,由小麻子批准的。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话?但是,你又说错了。小麻子算一个什么东西?他不就是一个无赖吗?不就是一个暴发户和新生的资产阶级吗?你问问他加入贵族圈子和我们的俱乐部才几个星期?没有我暗中颌首,他能批准你吗?如果不是我将你介绍给他,他看着你算一个什么东西?就算他能批准你,如果在这之前,我已经因为你的政治错误把你隔离起来,进行审查,最后判了刑和杀了头──从你的政治错误看,完全可以这样量刑,你哪里还有今天呢?收拾你的机会多得是,打掉你的理由如天上的星;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为了什么呢?道理仍像我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虽然这样简单的理由,并不一定能压得住那庞大的历史;一个单纯的亲情关系,并不具有那么大的社会含量。让我伤心和感到后怕的是:我对你是这样,如果我们俩个换一下位置,你会不会这样对我呢?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我们俩在经历和胸怀上的不同了吧?当然,我有你这样的外甥也算倒霉。别人家的外甥,怎么就那么省心呢?这也不是我要说的意思,我现在的意思仅仅是:你从小因为你的「活泼」和后来的政治错误一而再再而三接二连三地给你老舅捅了那么多漏子,现在你如何想些法子来补报你的舅舅呢?就像我曾经给丽丽玛莲酒店发过传真上说的一样:你就不想给你舅舅戴罪立功和将功补过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时我感动而又不耐烦地插话:舅舅,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你就直说得了,别再跟我绕圈子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世世代代也报不完;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你要我干什么,不需要再进行动员了,直接发布战斗命令就是了。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心无游击之战术,但我有多大力,去使多大劲就是了;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态度对不对?可怜愚甥别无所长,一生仅得,像俺姥娘就会纺棉花一样,我就会操持个文字;虽然老舅刚才说不要我为您歌功颂德,但我是不是应该正话反听,倒是要为您老人家写一本人物传记呢?如果是这样,我从今天起,就到图书馆去收集资料就是了。
(俺舅坚决地摇了摇头。
(让我给你捏大疱抑或是捏脚气?这是外甥在文学之外的唯一专长。曹丞相时代捏过脚,六零年捏过头,前一段还给地主婆柿饼脸操持过三寸金莲;虽然技术已经有些陌生,但我今天就可以从头再来,先在鸡呀狗呀身上练一练恢复感觉。
(俺舅又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就是要捣腾股票,想用舰艇走私,作为秘书长不好出面,让我当秘书替你顶这个雷去?
(俺舅又摇了摇头。
(我干脆说:如果一样样都不是,我就想不出来了。作为一个秘书长,都是您在帮助别人,哪里还需要别人的帮助呢?您也就是下雨天搔狗蛋,闲着也是闲着,故意拿这些不着调的笑话来跟我逗咳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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