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黑马队过来了,红缨枪队过来了。黑马上戴着黑色高装帽的,是牛蝇·随人,是横行·无道,是路小秃……这些昔日拿着粘棍、吹筒和弹弓的局外的流氓们,这时摇身一变,成了拯救故乡的英雄。他们全是另一个还没有牺牲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主持人、我们过去的村长猪蛋给带来的。到了这时候,猪蛋倒成了遇难的冯·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带队伍为她和他们复仇来了。黑马队上,悬挂和飘舞着粘棍、吹筒、弹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气球。它们都在迎着夕阳和黑马队士兵的微笑飞舞呢。猪蛋在刚才的骚乱中是一个没事人吗?他没有参与刚才的二十三个半吗?他刚才也忘乎所以地任凭自己的个性发挥而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们的猪蛋,到底村长当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摇身一变──这是当过村长之后和没有当村长之前的区别。他在政治上比我们成熟呢。凡是能摇身一变的人,我们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觑,证明着他很快就要掌握我们的命运了。事情做得是多么地自然和顺理成章啊。刚才说过的话,现在他已经给忘记了;刚才做过的事,现在已经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当然也就是在我们面前,又要重新开始了。我刚才说的不算,我现在重说,可以吧?当打麦场上一片骚乱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别人都陷进这混战之中不能自拔,我们的猪蛋,这时抓着自己已经得到的碎片,摇身一变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刚坐专机到达我们的故乡和打麦场,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这里破坏公物,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大人他能够熟视无睹吗?就好象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后院偷枣一样他能够不管吗?简直是一场疯狂的劫难呢,树上的枣已经被这帮家伙给摇晃光了,他们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大枣,地上也滚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枣树的顶尖上,还巍然而孤独地屹立着最后一片晚霞和最后一个大红枣,但是这些家伙连这人间最后的希望也不放过,他们还像小猫一样往上爬呢。人类能就此让他们毁灭吗?看到这种情况,这个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吗?但他恰恰忘记,就是这事件发生之前,他也刚刚和这群孩子一样,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折腾甚至比这个还厉害呢。他是什么?他就是一个刚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罪犯。现在这个罪犯摇身一变,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们的猪蛋,现在就屁颠屁颠地跑在马队旁边。但猪蛋毕竟还是猪蛋呀,他哪里知道,他以想拯救这个家园和枣园为开始,可等这个家园和枣园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彻底地失去了这个家园。这时的家园,可就是这些狼犬和流氓们的了。他们收走了我们身上的枣子和查封了园子里所有的枣树,他们就要在这里驻扎和张冠李戴了。你们还要做醉枣和酿枣酒吗?这时的猪蛋,可就连想捣酒糟也不得了。你不为此感到得不偿失和感到后悔吗?到了那个时候,BBD的摄影机去采访他,没想到我们的猪蛋,这时倒露出了大将风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惭地说:

「我是为历史负责,当时并没有考虑自己的进退和安危。再说,这是历史的偶然吗?」

他倒愣着头问我们。为了这一句反问,当年BBD评选世界上的最佳领导人时,我们村庄的猪蛋,就得到了最佳风度奖和最深刻反问奖的桂冠。反讽和反问,还能形成结构吗?一个伟大的评论家问。当然把大家都说成是关在黑屋子里的群氓其中一个觉醒的人都没有也是不对的,我们故乡还有些机灵的人呢。他们整天不做别的幻想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和故乡什么时候崩溃呢。他们对世界做好了时刻出逃的准备。这些人是谁呢?譬如讲,过时的剃头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饼脸,这一对好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但是转眼之间──在他们像兔子一样四散奔逃时,又被飞毛腿导弹炸得血肉横飞和伸手不见六指。既然这样,过去你对世界的所有准备,又顶什么用呢?BBD的记者,事后不解地问六指。俺六指叔这时文雅地说:

「当时我不顾命地往外逃,并不是单单考虑我自己,而是考虑我的发型和艺术。」

「不想使艺术失传,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这个回答,倒令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六指又说:

「我的藏龙卧虎的头型,什么时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环往复地转回来呢?」

说到这里,倒是潸然泪下。这种置生命于不顾还在担心他的艺术的精神,倒是令我们感动了。我们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们似乎又听到了当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时所说的话。

凌晨三点以后。打麦场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结束了,万物寂静,秋虫啁唧。这时猪蛋想跳到马队上讲话,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蝇·随人给拉了下来。傀儡就是这样一种下场,事过之后哪里还有你讲话的市场?刚才没有把你当西瓜一块踏过,就够便宜你了。你以为现蒸现卖的薄皮大馅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错了。说这话的时候,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薄皮大馅的包子在那里埋头啃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代表着什么呢?就代表着我们的童年和我们童年的梦想啊。我们把着饭铺的门框,往屋里张望,乌黑的桌子和乌黑的筷子,热气弥满,我们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们把指头放在我们的口中,我们漆亮的黑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出锅和出笼了。有人在火上烧了两只红辣椒,再烧两粒花生米,搁到蒜臼子里捣碎,滴上两滴麻油,热腾腾的包子,蘸着这些辣椒,他们大吃大嚼起来。不愿吃辣椒的,还可以捣蒜嘛。这个吃包子的热腾腾的场景,我们在《大狗的眼睛》里看到过呀。地主招待长工或是他以前的长工现在来搞土改了。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多么地想当这家的长工啊。但是现在包子出来了,不说你是长工,我猪蛋以前还是村长呢,怎么现在说没我的份,就没我的份了呢?你们这些洋人吃包子,怎么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对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包子,我们昔日的新军头目、我们的村长猪蛋,人家说不让他动,他就是不敢动呢。黑马队和红缨枪队还没有撤离呢。他只是Ii惶地看着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也包括看路小秃,路小秃现在倒拿着一个掉底的包子在啃呢。这时猪蛋心里说:路小秃路小秃,以前你好赖是一个民族英雄,现在你就这样有奶就是娘和卖国求荣了吗?你连曲线救国都不搞了吗?我们怎么就把童年的梦想,终于交到别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样放到嘴里,Ii惶地问了一个生最深刻的主题: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到哪里去呢?哪里是我的故乡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来牛蝇·随人还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横行·无道这时站了出来。当然对横行·无道这种举动,牛蝇·随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了出来,就这么随便地发言和说话,你这些话经过我们集体讨论了吗?你是代表你个人呢还是代表我们大家呢?下次不让你管宣传了。但横行·无道既然站出来和准备这么做了,牛蝇·随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难民和猪蛋去无原则地得罪自己的同伙,你办事已经无原则了,我接着再无原则下去,不就错上加错和反映出我们整体的素质了吗?于是,牛蝇·随人一坚持原则,就苦了我们的过去的村长猪蛋了。因为这横行·无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个恶作剧──看看当故乡丧失到别人手中时,我们的领袖是怎样一个下场。横行·无道说:

「你叫猪蛋,我们看你也是一头猪,你和你的故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虽然你从外面搬兵杀虏本乡群众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说不定你叫醒黑屋子里的人还要罪加一等呢。我们本来是要把你放到圈里喂养,等到年底杀了过年(听到这里,猪蛋吓得脸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们就放你一码,把你当野外的夜猪给放了吧!」

接着,就用粘棍和吹筒,在猪蛋的猪尾巴上粘上去一挂鞭炮,接着像奥林匹克运动会点火一样,一个火箭从民兵式构架上发射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到这鞭炮上将它点燃。这挂鞭炮一响,我们的猪蛋,屁股可就着了火了,接着就烧着猪毛和后腿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猪蛋凄厉地一声长嚎,撒丫子朝荒夜里跑去。从此我们的猪蛋,就成了一只野猪,在山野和荒林里过着颠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渐渐尾巴没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烂从此再没有痊愈过。它从此没有了故乡和亲人,没有了可以回归的家园。有时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当没有风也没有雨的日子,当我们人静了风物也静了,我们会偶尔发现,在故乡的远处,在一个土堆上或是山岗上,一头又脏又瘦的野猪,正呆呆地看着我们故乡村庄的暮色和炊烟呢。看着看着,或是潸然泪下,或是悲怆地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这就是我们的猪蛋了。至于在以后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们的故乡,在我们的故乡大有作为,这就是后话了。猪蛋大叔,您就暂时先保重吧。

这时在打麦场上,牛蝇·随人已经开始发表就职演说,同时要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发表纲领性意见。他演说的时候,横行·无道就站在他的旁边,做出你说完我还要再说两句的架式。这又令牛蝇·随人非常不舒服。刚刚打完了仗,就出现争夺领导权和相互不服气的局面了吗?从此就要是双架马车了吗?牛蝇·随人皱了皱眉头,但面对着众人,又是他老人家上台的第一次演说──以前还没有这种机会呢,也就是到了小刘儿的故乡或是在小刘儿的故乡,才会出现这种机遇;想到这里,又心平气和一些,就暂时把横行·无道给忘记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学着把手放在前裆上,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才和颜悦色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乡亲们:

看到你们依然站在这里,看到一个旧世界被打破──不破不立──和一个新世界在诞生,我们故乡就要以崭新的精神和面貌岿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心里和大家一样高兴。大家放心,黑马队和红缨枪队,飞毛腿和民兵导弹、粘棍和吹筒,马上就要收回去了,这里又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我们又可以安心地搞我们的同性关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可以顺利地开展下去了。我早就说过,这次行动不是为了不搞同性关系,恰恰相反,是为了给大家搞同性关系创造一种更有利的条件。大家可以试想一下,像刚才打麦场起事的时候,同性关系的标准和异性关系的标准都同时混乱了,大家都成了一窝蜂,都爱谁谁了,这场运动还能持续有力地发展下去吗?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站出来将事态控制住,那我们的故乡就真要遭到浩劫甚至到达毁灭的地步了。说真的,说实在的──这些都是小刘儿在书中和生活中常用的话,好象谁不让他真和实在一样,我们也不想采用这种极端的措施,我们也是出于无奈。当时我要不倒人,人就要倒我,让我奈何?我现在想说的,就是这样一番话。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得先把自己择清楚,不然我就有思想负担,这对于今后我要领导的同性关系运动是不利的,我倒不是首先考虑我自己。如果大家承认我是清白的话,那我就可以说,恶梦醒来是早晨;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是新闻了BBD和ABD,就不要盯着这个不放了,接着报道了一下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健康发展,让世界人民重新受到鼓舞,有什么不好呢?过去所以引起骚乱,原因并不在群众身上,全在于当时领导的大意:同性关系者已经回到故乡,而指导这场运动的理论和人和人之间的瓜分标准还没有确立,能不出现乱打一锅粥的局面吗?过去我和横行·无道在欧洲是什么人?本来我们最讨厌标准了,这是窒息人类人性和社会发展的枷锁嘛。但这种认识又是不对的,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表现。现在我们当家了,做了主人了,我们就知道制度和规则对于指导一场运动的重要性了。没有它还真是不行哩。那不就成放羊了吗?过去我们反对制度的时候,我们也卧过轨,也捅过刀子,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现在我们上台了,我们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我们是领导人的时候,我们也喜欢老老实实的民族,我们也喜欢风平浪静的故乡,我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就要规规矩矩地按标准配对,不能乱来和乱搞关系。下边我就要宣布标准……」

牛蝇·随人对着一帮灵魂这么说。但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行·无道站了出来,他对牛蝇·随人发了这么长时间的言,亮了这么长时间的相,一切好象和身边的横行·无道没有关系,早就不满意了。我在这捂了半天前裆,就算白捂了吗?这时他见说到了标准,而标准对于这场讲话是最重要的核心,相对于标准来说,刚才的一番开场白等于废话──于是就站了出来。你说了这么半天,也该我说两句了吧?你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能不让我说两句吧?当横行·无道说出这样的话,牛蝇·随人也愣在那里。是呀,他说得也无可辩驳。他钻了时间的空子。明知道是一副砒霜,但它裹着蜜饯。我是吃了这裹着蜜饯的砒霜呢,还是让他和我一样发言呢?但横行·无道实行的是横行霸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并不含有征求牛蝇·随人意见的成份。牛蝇·随人还在那里琢磨让不让他发言,他已经在他身边开始说话了。他已经做出和牛蝇·随人一样是这场运动的新的领导人的姿态。人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就等于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一个牛蝇·随人反对有什么用呢?挡是挡不住的。横行·无道在心里说。你无非是蚍蜉撼树。横行·无道在心里又说。牛蝇·无道看着一颗大树在自己身边冒出和成长,也是无可奈何。横行·无道是一颗树。这也够现代和后现代的了吧?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牛蝇·随人只好恼怒地在心里说:

「你讲你讲,看你能讲出什么好的标准来?你事先准备了吗?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匆忙吗?不让你讲你没讲或是让你讲你不讲其实你也没有什么要讲的但你像一个闷葫芦一样在那里呆着别人还不怪你说不定还说你是谦虚和和蔼多么一个腼腆的孩子大家对你印象还不错,但是现在没让你讲你非要讲如果到台上讲不成个样子你可就下不来台喽。那就稻草裹老头要丢个大人了。到那个时候可就没有人同情你和给你救场喽。你那个时候抓耳挠腮满身流汗也就不顶什么球用喽。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上台容易下台难喽。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小口好开曲难唱喽。到时候我可就是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窝心样子喽。我就等着看一场笑话看一场闹剧而不是一场正剧和喜剧。你讲你讲,你就上台露怯和丢人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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