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子悲极而泣,她披头散发把死猫抱到她爹屋里,刘素子边哭边在屋里环视着,"翠花花呢?"
"你找她干嘛?你们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猫。""你怎么知道她毒死了你的猫?"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别闹,爹再给你抱一只回来。"
"不要你发慈悲,你让她再来吧,别毒猫,毒死我,我知道你们还想毒死我。"刘素子把死猫抱着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却躲着不敢出来。翠花花坐在床后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长工们后来透露翠花花把罂粟芯子拌在鱼汤里喂猫,他们亲眼看见的。长工们说刘老侠镇翻了多少枫杨树人,就是管不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刘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里刘素子把死猫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猫却被从土中掘起来重归刘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识破两个女人间的仇恨。那种仇恨浅陋单薄但又无法泯灭。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们一见面就互相吐唾沫。刘老侠用皮带抽打翠花花裸背时跺着脚说,"让你再吐唾沫让你再吐!"翠花花尖声大喊,"你让我怎么办,她一见我就骂骚货!"在刘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里就是挂到男人脖子上。枫杨树人对我说,翠花花是个骚货,又说翠花花实际上更可怜,她像皮球一样被刘家的男人传来递去拍来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几乎是这段历史的经脉,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蚂蚱一样串联起来在翠花花的经脉上搭起一座座桥,桥总有一侧落在翠花花那头。
我曾经依据这段历史画了一张人物图表,我惊异于图表与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处。
图示:
刘老信刘老太爷翠花花陈茂刘沉草刘老侠
枫杨树人告诉我翠花花早先是城里的小妓女,那一年刘老信牵着她的手从枫杨树村子经过时翠花花还是个浓妆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儿。那一年刘老太爷在大宅里大庆六十诞辰,刘老信掏遍口袋凑不够一份礼钱,就把翠花花送给老子做了份厚礼。他们说翠花花其实是在枫杨树成人的,她一成人刘家的猫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锅里了。
院子里有人拉着驴子转磨。天没亮的时候转磨声就吱嗄嗄响起来了。拉驴子的人突然吼一声,"走,操你个懒驴!"沉草已经熟悉了宅院里杂乱的声音,但拉驴子的人非同寻常,他又浑身发痒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毛病。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就浑身发痒。沉草起床拉开窗子,看见一个打赤膊的汉子在晨霭里冒热气。那是陈茂,那是我们家地位特殊的长工,爹说陈茂是坏种,可爹总是留他在家里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陈茂,把驴牵走。""不行,这是条懒驴,赶不动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么?"
"粉啊。少爷你不懂。吃你家饭就得给你家干活。""别磨粉留着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仓堆不下了。"
沉草拉下窗子。隔着窗纸他感觉到他还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谣唱道:陈二毛,翻窗王,昨夜会了三姑娘,今儿又跳大嫂墙。沉草知道他是个乡间采花盗。他不厌恶翻窗跳墙的勾当,他厌恶陈茂注视自己的浑浊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陈茂的目光已经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时候走向后院的时候总是看见陈茂坐在梨树下。小时候后院长着五棵梨树。爹对儿女们说嘴别馋梨子不是我们吃的,秋后让长工挑到集市上能换五包谷米。沉草记得看守梨树的就是陈茂。陈茂和一条狗一起躺在梨树下,他喜欢用双掌托着我的脸上下摩擦,像铁一样磨擦,"狼崽子,小杂种。"他的嘴里喷出一股粪臭味。沉草奇痒难忍。陈茂说你想吃梨子吗?想,你喊我一声我就上树摘给你吃。喊什么?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长工。沉草看见陈茂的眼睛迸发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粪臭味的双手差点把我的脸夹碎了。你不懂什么是爹,我就是爹。陈茂轻捷如猿爬上梨树,朝他头顶上扔下七只梨子。沉草记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涩的,他把七只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里跑。他其实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爹屋里,他把梨子全部交给了爹就跑了,一边跑步一边说:"爹,陈茂给我七只梨。"
沉草记得那天夜里的小小风波。到夜里陈茂跪在爹的腿下。七只梨子已经发黑了像七个小骷髅横陈在地上。陈茂石板般锋利的脊背在闪闪发亮。那么多汗珠,那是长工们特有的硕大晶莹的汗珠。爹说沉草你过来骑到狗的背上。沉草说狗呢狗在哪里?爹指着陈茂那就是狗你骑到他背上去。沉草看着地上的梨子发呆。爹说骑呀儿子!沉草骑到陈茂背上他胯下的肉体颤动了一下。他喊起来,爹,我浑身发痒。爹说沉草你让他叫让他爬。沉草拍拍陈茂说你叫呀你爬呀。陈茂驮着我往门边爬但是他没有叫。爹大吼陈二毛你这狗你怎么不叫?陈茂跪在门边不动了,他背上的汗珠烫得沉草浑身发痒。沉草喊,爹啊我浑身发痒。爹喊陈二毛你不叫不准吃饭,陈茂的光头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听见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紧接着沉草被掀到地上。陈茂直起腰站在门槛上,他用双掌遮着眼睛。陈茂的嗓子被什么割破了发出碎裂声。他说,"去你娘的,我不干了,不再当你家的狗了。"陈茂仰起脸,沉草看见那张脸在愤怒的时候依然英俊而痴呆。他摇摇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转过脸对沉草说,"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陈茂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有力气有女人总能混饱肚子,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多少次沉草听见陈茂的铜唢呐声消失了复又出现,看见陈茂满面尘土肩横破席倚在大宅门边,他不知廉耻地抓着肚皮,说,"东家,我回来了。"在早晨的转磨声中沉草忽然被某个奇怪的画面惊醒了,隔着窗纸他看见拉驴的陈茂呈现出一条黑狗的虚影,沉草的手指敲打着窗棂,他想也许就是那狗的虚影使我奇痒难忍。沉草再次拉开窗子重新发现陈茂,太阳升起来了,石磨微微发红,他发现陈茂困顿的表情也仿佛太阳地里的狗。在枫杨树乡村,没有一个男人的性史会比陈茂更加纷繁复杂,更加让人迷惑。陈茂走在村子里人们都注意他的两样东西,一是他家祖传的铜唢呐,二是他那隐物。旧日的枫杨树男人都相信陈茂金枪不倒,女人们则在屋檐下议论一个永恒的话题:夜里陈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里陈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进入黑夜深处像船一样颠簸。在镜子的反光中他看见自己真实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撑在翠花花的床上,它们像两只被拔了羽毛的鸡翅膀一样耷拉着,他觉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奋,又一次次萎缩。陈茂蹲在冰凉的踏板上,嘴里充塞着又甜又腥的气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样盘曲着吐出淡红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两只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来了。"我要上来。""狗。"陈茂推开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着唾沫,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来,翠花花抬脚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说,"滚吧,大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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