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瓦匠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就是米店的织云。

织云天真无邪的少女时光恍如一夜细雨,无声地消逝。织云像一朵妩媚的野花被六爷玩于股掌之间已经多年,这也是瓦匠街众所周知的事实。

传说织云十五岁就结识了六爷,那时候米店老板娘还活着,冯老板天天去泡大烟馆,把米店门面撂给老板娘朱氏,朱氏则天天坐在柜台上骂丈夫,骂完了叫织云去把他拉回家,织云就去了。织云记得有天下雨,她打着油纸伞走过雨中泥泞的街道,从瓦匠街到竹笠巷一路寻过去,心中充满对父亲的怨恨。那家烟馆套在一家澡堂内部,进烟馆需要从池子那里过。织云看见一些赤条条的男人在蒸汽中走来走去,她不敢过去,就尖着嗓子喊,爹,你出来。许多男人从门后闪出来看。织云扭过脸说,谁叫你们?我叫我爹。澡堂的工人说,烟馆在里面呢,听不见的。你就进去叫你爹吧,小姑娘没关系的。织云咬咬牙,用双手捂着眼睛急急地奔过了男澡堂,又拐了几条黑漆漆的夹弄,她才看见烟馆的两盏黄灯笼,这时委屈的泪就扑籁簌地掉下来了。

大烟馆里烟雾缭绕,奇香扑鼻,看不清人的脸,织云抓着雨伞沿着那些床铺挨个寻过去,终于看见了父亲,冯老板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聊天,冯老板脸上堆满了谄媚和崇敬的表情。那个人衣冠楚楚,绅士打扮,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嘴里叼着的是一支雪茄,手腕上拴着一条链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链子的另一端拴着一条高大的德国狼狗。织云委屈得厉害,也顾不上害怕,冲过去就把冯老板往床下拖,带着哭腔说,你在这儿舒服,大家找得你好苦。织云的脚恰好踩在拴狗的链子上,狼狗猛地吠起来。她惊恐地跳到一边,看见那个男人喝住了狗,回头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直视她的脸。

织云,别在这里瞎嚷。冯老板放下烟枪,轻声对织云说,这是六爷,你跪下给六爷请个安。

干嘛给他跪?织云瞟了六爷一眼,没好气他说,难道他是皇帝吗?

不准贫嘴,冯老板说,六爷比皇帝还有钱有势。

织云迷惑地看看六爷的脸。六爷并不恼,狭长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织云脸上泛起一朵红晕,身子柔软地拧过去,绞着辫梢说,我给六爷跪下请安,六爷给我什么好处呢?

六爷抖了抖手腕,狗链子朗朗地响着。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暗哑的笑,端详着织云的侧影,好乖巧的女孩子,你要什么六爷给什么。说吧,你要什么?

织云毫无怯意。她对父亲眨眨眼睛,不假思索他说,我要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六爷舍得买吗?说着就要跪,这时六爷伸过来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觉得那手很有劲。

免了,六爷在她胳膊上卡了一下,他说,不就是水貂皮大衣吗?我送你了。

织云忘不了六爷的手。那只手很大很潮湿,沿着她的肩部自然下滑,最后在腰际停了几秒钟。它就像一排牙齿轻轻地咬了织云一口,留下疼痛和回味。

第二天阿保抱着一只百货公司的大纸盒来到米店。冯老板知道阿保是六爷手下的人,他招呼伙计给量米,说,阿保你怎么拿纸盒来装米?阿保走到冯老板面前,把纸盒朝他怀里一塞,说,你装什么傻?这是六爷给你家小姐的礼物。他认织云做干女儿啦。冯老板当时脸就有点变色,捧纸盒的手簌簌发抖。阿保嬉笑着说,怎么不敢接?又不是死人脑袋,是一件貂皮大衣,就是死人脑袋你也得收下,这是六爷的礼物呀。冯老板强作笑脸,本来是逢场作戏的,谁想六爷当真了,这可怎么办呢,阿保倚着柜台,表情很暧昧他说,怎么办,你也是买卖人,就当是做一笔小生意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冯老板把织云从里间叫出来,指着织云的鼻子驾,都是你惹的事,这下让我怎么办?这干爹是我们家认得的吗?织云把纸盒抢过来,打开一看惊喜地尖叫一声,马上拎起貂皮大衣往身上套。冯老板一把扯住织云,别穿,不准穿。织云瞪大眼睛说,人家是送给我的,我为什么不穿?冯老板换了平缓的语气说,织云,你太不懂事,那干女儿不是好当的,爹一时也对你说不清楚,反正这衣服你不能收。织云抓紧了貂皮大衣不肯放,跺着脚说,我不管,我就要穿,我想要件大衣都快想疯了。

冯老板叫了朱氏来劝,织云一句也听不进去,抓着衣服跑进房间,把门插上,谁敲门也不开。过了一会织云出来,身上已经穿着六爷送的貂皮大衣。她站在门口,以一种挑战的姿态面对着父母,冯老板直直地盯着织云看,最后咬着牙说,随你去吧,小妖精,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气,织云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带招摇而过。事情果然像冯老板所预料的那样逐渐发展,有一夭六爷又差人送来了帖子,请织云去赴他的生日宴会。米店夫妻站在门口,看看黄包车把织云接走,心情极其沮丧,冯老板对朱氏说,织云还小呀,她才十五岁,那畜生到底安的什么心?朱氏只是扶着门嘤嘤地啜泣,冯老板叹了口气,又说,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祸水,随她去了,就当没养这个女儿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织云,她后来天天盼着六爷喊她去,她喜欢六爷代表的另一个世界。纸醉金迷的气氛使她深深陶醉。织云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秋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街上其他女孩一时下敢认她。织云突然变得丰腴饱满起来,穿着银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尸然一个大户小姐。有一天织云跟着六爷去打麻将,六爷让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着,好牌,好牌,一边就把她拖到了膝盖上去,织云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爷的腿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猎,一只不满现状的小猫,从狭窄沉闷的米店里跳出来,一跳就跳到六爷的膝上,这是瓦匠街别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织云把它视为荣誉和骄做。

你知道六爷吗?有一天她对杂货店的女孩说,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让六爷放了你,你知道什么叫放吗?就是杀了你,看你还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经无力管教织云。有一天冯老板把大门锁死,决计不让织云回家。半夜时分就听见织云在外面大喊大叫,你们开不开门?我只是在外面玩骀,又没去妓院当婊子,为什么不让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声叹气,对女儿置之不理,后来就听见织云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着干柴,织云喊着爹娘的姓名说,你们再不开门,我就放火烧了这破米店,顺便把这条破街也一起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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