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到了腊月,五龙的睡眠变得短促而昏聩。每当瓦匠街上响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声,他就受惊似地从店堂的地铺上跳起来,披着棉袄光着脚无声地潜入后院。时过境迁,织云的窗户现在为他虚掩着,他怀着狂野的激情越窗进入织云的闺房,到了街上五更梆声响起时刻窗离开,这就像孩子的游戏使他心迷神醉,他的过剩的精气消耗殆尽。在寒风薄冰的院子里停留的瞬间,他习惯于朝那堵碎砖垒成的院墙张望,院墙上除了几株瓦楞草,并没有人迹。现在阿保再也不会从院墙上跳进来了。现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着,他想通奸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酪酊大醉而惹来杀身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翼地品味,决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龙想,我只会更加清醒,我只是觉得腹部以下空空荡荡而已。

仓房的门开着,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一垛山形的米,闪着模糊的细碎的白光。五龙慢慢走了进去,坐在麻袋包上注视着黑夜中的米垛。秋天上市的米到了冬天依然不失其温和的清香,五龙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嚼着,嘴里还尚存着织云脂粉的香味,那股香味与坚硬的米搅拌在一起,使五龙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织云隐匿在黑夜和绸被下的肉体,那是一朵硕大饱满的花,允许掐摘但是不准观看。织云从来不开灯,当五龙说开开灯吧,让我看看,织云狠狠地行了他一把,她说,不许开灯,你想得寸进尺?五龙自嘲地摇了摇头,举起两只手闻着,他的手上同样地留下了复杂的气味,他准确地分辨出那是米的清香和女人下体的腥味,在他肮脏的手掌上,两种气味得到了奇妙的统一。

米垛在黑暗中无比沉静,五龙想着纷乱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划动,他听见了山形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缮声,他还听见角落里的捕鼠夹猛地弹起来,夹住了一只偷食的老鼠。老鼠吱吱的惨叫听起来很可怜,五龙垂下头,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形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

后来五龙把米盖在身上,就像盖着一条梦幻的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许多梦纵横交错,其中一个梦境是多次重复的,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他看见自己赤脚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风景一寸一寸地后移。他在随风疾走,远远的地方是白米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满了红衣绿裤的女人。

清晨鸡啼的时候五龙从米堆里爬了起来,他拉拽着发粘的裤子,梦里的再次遗泄使他感到一丝忧虑。他不知道长此以往会不会损害他的力气,那是违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龙一边拍着身上的米灰走出仓房,冯老板正站在院子里,他拎着夜壶惊诧地看着五龙。

你在仓房里睡?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没有。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老鼠。五龙随手指了指仓房,不信你去看,一只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这样的大老鼠。冯老板把夜壶的壶嘴朝下,倒出浑黄的尿,他说,你没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贼,五龙拍打着头发上的米灰说,再说我天无能吃饱,偷米干什么?

你可以接济你的乡下亲戚,你不是说他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接济他们呢?自己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你还可以把米卖给街上的米贩子,他们会给你钱,你不是一心想赚大钱吗?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偷,五龙冷冷他说,我只会卖力气干活,这你心里清楚。染坊的老板每月给伙计八块钱,你却只给我五块。五块钱,只能打发一条狗。我真该偷的。

冯老板从水缸里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对准夜壶的嘴灌进去,拎起夜壶晃悠着,他的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抓起一把毛刷伸进壶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壶。

你不光会卖力气干活,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突然说,我老眼昏花,耳朵还很灵,夜里我能听到米店的每一丝动静。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你应该起来看创有没有人偷米。

绮云有时也能听见。我对她说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两个女儿。绮云就相信了。你呢,五龙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相信。五龙有点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看着院墙外面的枯树枝说,鬼都是人装的,我从小就不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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