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在那家豪华饭店三楼淮扬春菜馆的一个包间里,一张直径三米的大圆桌上,摆着十几种精美菜肴。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红色天鹅绒背景上镶嵌着镀金的龙凤呈祥图案。围着这张大圆桌,摆放着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兰老大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忧郁而伤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还在发散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有的已经凉透了。一个白衣堂倌,在一个穿红色西装套裙的领班小姐带领下,进入包间。堂倌托着一个镀金的大盘子,大盘子里有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有一块挂着金黄色芡汁的食品,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领班小姐从大盘子中把小盘子端下来,放在兰老大的面前,轻声曼语地说:兰先生,这是黑龙江里的名贵鳇鱼鼻子里那块脆骨,俗称龙骨,在封建社会里,这块龙骨,是给皇帝吃的。做这道菜,相当麻烦,要用白醋发三天三夜,再用山鸡汁炖一天一夜。这块龙骨,是我们老板亲自动手烹调的,请先生趁热品尝。兰老大淡淡地说:分成两份,打包,送凤凰山飞云别墅,一包给拿破仑,一包给费雯丽。领班小姐吃惊地扬起细长的眉毛,但不敢多言。兰老大站起来,说,煮一碗阳春面,送到我的房间。

我被老兰任命为洗肉车间主任,在一个黄道吉日走马上任。

我进厂后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把屠狗车间和宰羊车间合并,腾出一个作为注水车间。也就是说,不管什么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车间过一遍,才能进入屠宰车间宰杀。老兰对我的这条建议只考虑了一分钟,便把眼睛一瞪,黄色的眼珠子金光灿灿,果断地说:

"好!"

我在一张白纸上,用一管红蓝铅笔点点画画,描绘着我心中的注水车间蓝图。老兰对我的设计没提一点批评意见,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大声说:

"放手干!"

父亲对我的设计提出了很多意见,他甚至说我是胡闹。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对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如子",我对父亲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当他看到我站在车间里,对着那些过去的个体屠宰户、现在的肉联厂工人们有板有眼地发号施令时,他心中虽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还是暗暗得意的。一个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会嫉妒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对我的表现感到不快,不是因为我抢了他的戏,而是因为我的少年老成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一种看法,认为过分聪明的孩子,是没有长命的。我表现得越聪明,他就越宝贵我、越对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聪明,根据那个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亲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发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了一个车间,而且还指挥着二十多个工人,进行着卓有成效的生产,确实很像个奇迹。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我,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妈的,那时候我是多么棒啊!

大和尚,我马上就让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们的注水车间和我在注水车间的工作情况,你就会知道我有多么棒。

我们的工厂戒备森严。我们既要提防那些同行来刺探情报,更要提防那些心怀鬼胎的记者来偷拍车间的情况。当然,我们对外的说法是,防止坏人来往肉里下毒。尽管我发明的注水方法决定了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而是给牲畜"洗肉",但无论什么事情到了那些望风捕影的记者们笔下,都会被他们渲染得面目全非。关于记者,我还会提到,那是我的回忆中的一个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兰当着工人们的面宣布了对我的任命后,我就对工人们说:

"如果你们把我当成小孩子,那你们就错了。我比你们小的只是个头和年龄,但是我的学问比你们大,我的脑子比你们好用。你们每个人的表现,我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会把你们每个人的情况向老兰汇报,你们可以不怕我,但你们应该怕老兰。"

老兰插嘴说:"也不必怕我,因为大家都是在为自己干活,不是给老兰干活,也不是给罗通和罗小通干活。我们之所以对罗小通委以重任,是因为他脑子里有空,是因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会给我们肉联厂带来活力,什么是活力你们可能不明白,但什么是金钱你们应该明白,活力就是金钱,肉联厂赚到了金钱,大家手里才可能有金钱。大家手里有了金钱,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办嫁妆,才可以把弯曲的腰杆子挺直。老兰接着说,你们都知道,个体屠宰已经被严令禁止,否则我也不会建立这家肉联厂。如果谁还敢偷着屠宰,轻则会被罚得倾家荡产,重则要去看守所里蹲仓。我建肉联厂是为了大家,因为我们村子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屠宰牲畜。干这行大家都是内行,干别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么个把人搞牲畜养殖,搞熟肉加工,归根结底也离不开屠宰离不开肉。话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肉联厂好了大家都好,肉联厂不好大家都没有饭吃。而我们要把肉联厂办好,就必须齐心协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齐,泰山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能耐就提拔谁。在习惯的眼光里,小通还是个孩子,但在我的眼光里,小通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当然小通捧着的也不是铁饭碗,他干得好可以往下干,他干得不好呢,我们就不用他干了。小通主任,你发号施令吧。"

我现在上了年纪,在人前说话反倒羞羞答答起来,但那时候我是人前疯,有狂热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来劲。我指挥着那些不久前的屠户、现在的工人们,像一个大胆的牧童吆喝着一群笨牛。我让他们按照我在图纸上画出的样子,先在车间中央竖起了两排高大的铁栏杆,交叉着这两排粗大的铁栏杆,又用铁丝绑上了许多铁棍,构成了一个个大铁框子。我还命令他们用崭新的白铁皮焊成了两个巨大的储水罐,安放在车间顶头里的两个坚固的钢铁支架上。从这两个储水罐的底部,引出了两条铁管子,铁管子从铁栏杆前通过,横贯了整个车间。这两根铁水管子上,每隔两米就有一个出水的龙头,龙头上套上了透明的胶皮管子。这就是注水车间的全部设备。设备确实很简单,但复杂的设备不管用,管用的设备不复杂。我看到工人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挤鼻子弄眼,有的人还偷偷地嗤笑。我还听到一个人低声说:

"这是干什么?扎蝈蝈笼子吗?"

我毫不客气地接着那个人的话头高声说:

"是的,就是扎蝈蝈笼子,我要用蝈蝈笼子把那些笨牛装进去!"

我知道这些工人——其实不久前还都是村子里最顽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户——根本不服我,他们都认为老兰任命一个毛孩子当车间主任是胡闹,他们认为我的设计和指挥更是胡闹。我不屑于对他们解释,我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处,最终我会让事实说话。眼下,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给我干什么,这就行了,至于你们心中怎么想,那是你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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