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导读: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发射了第三十发炮弹。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那两个腿脚利落的电工,在庙堂的墙壁上钉上了一个钉子,然后牵拉着一根电线,挂上了一个巨大的灯泡。白得刺眼的灯光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像羊痫风一样惨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紧张地抽搐,耳朵眼里仿佛有两只蝉在鸣叫。我担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动员大和尚进入神像后边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详,看样子十分舒适。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精巧的墨镜,很可能是那个医学院的女学生——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老兰的女儿,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抢救我时,遗忘在这里的。她抢救过我,对我有恩,按说我应该去把墨镜还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我把墨镜戴在眼上,挡住了强烈的光线。如果她出现在这里,我就立即把墨镜还她,如果她不出现,那我就暂时借戴一下,虽然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戴过的墨镜,那样的小姐,是不会再要的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颜色,是一种柔和的米黄色,感觉很舒服。老兰大大咧咧地跨过门槛,进入庙堂,将那只没受伤的手举到胸前,胡乱做了一个揖,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用一种听起来很不正经的语气说:马神爷爷,老兰无知,多有得罪,请了一台大戏,唱给您听。您老人家保佑我发大财,等我发了大财,就捐巨款,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我还要给您老人家配上几个小姐,让您老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尽兴,不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墙头。他的祝祷词引得身后的随从捂着嘴巴笑了。范朝霞撇着嘴说:你这是求神?分明是在惹神生气。老兰说:你懂什么?神理解我。马神爷爷,您看看我这个老婆怎么样?如果您愿意,我就让她来侍候您!范朝霞踢了老兰一脚,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马通神显灵,一蹄子蹄死你。他们的女儿在院子里大声嚷叫着:爸爸,妈妈,我要吃棉花糖。老兰拍拍马通神的脖子,说:马神爷爷,再见,看中了哪个女人托个梦给我,老兰保证给您弄来。现在的女人,就喜欢您这样的大家伙呢。在众人的簇拥下,老兰走出了庙门。我看到,几个举着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个卖烤玉米的小贩子用一把破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炭火,拖着长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块钱——不香不甜不要钱——戏台前面已经坐满了观众。戏台上,锣鼓家什铿铿锵锵地敲打起来,琴师开始吱吱呀呀地调弦。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子、穿着一件红肚兜、脸蛋子抹得通红的小男孩,一个身穿偏襟大褂、肥腿裤子、脑后留着发髻的青衣,还有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下巴上沾着白胡须的老头,还有一个蓝靛脸的男丑,一个太阳穴上贴着膏药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进庙堂。那个青衣忿忿不平地说:这算什么演员休息室?连把椅子都没有!白胡子老头说:您哪,就将就着吧。不行,青衣说,我找团长去,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那位蒋团长应声而至,冷冷地说:什么事?青衣大声说:团长,我们不是名角,不敢摆谱,但我们总还是人吧?没有热水我们喝凉水,没有饭菜我们啃面包,没有化妆室我们在车上化,但总得给我们条凳子坐吧?我们不是骡马,骡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休息。团长说:同志,委屈一点吧,我做梦都想让你们到长安大剧院里去唱戏,让你们到巴黎歌剧院去登台,那里什么都有,可我们去得了吗?说句难听的,咱们就是些高级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丐是破罐子破摔,咱们呢,还端着架子放不下。女丑说:咱们干脆去讨饭吧,我敢保证比现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里盖起了洋楼。话是这样说,但真要让你去讨饭,你们又不干了,团长压低了嗓门说:同志们,将就点吧。为了多跟老兰要五百元钱,我他妈的就差给他舔屁股了。我也是堂堂的戏校毕业生,大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编写的剧本参加省里会演得过二等奖,你们没看见我在老兰那帮子马崽面前那个低三下四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为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么多肉麻的话害羞,一个人的时候就偷偷地抽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舍不得这个饭碗,还迷恋这门子穷酸艺术,那就要忍辱负重,既然没有热水可以喝凉水,没有饭菜可以啃面包,那么,没有凳子,就站着吧。站着好啊,站得高,看得远。那个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哪吒的小男孩从我和大和尚之间蹿过去,一纵身就跃到马通神的背上,朗声说:董大姨,骑上来吧,这里很舒坦。青衣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肉孩。我不是肉孩,我是肉神,我是肉仙,男孩在马背上颠动着屁股说。年久风化、潮湿酥软的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去。小男孩吃了一惊,匆忙出溜下来,惊叫着:马脊梁断了!不但马脊梁要断,女演员仰脸看看,说,这庙很快也要塌,但愿今晚上不把我们包在里边当了肉馅。那个白胡子老头说:放心吧,小姐,肉神会保佑您的,您是肉神的娘!团长搬着一把破椅子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小肉孩,准备上场!团长把椅子往女演员身后一放,说:对不起您小董,将就着坐吧。小肉孩拍拍屁股,搓搓手上的泥巴,蹦出庙堂,踏着木板钉成的台阶,跑上舞台。锣鼓紧急刹住,胡琴和横笛演奏着过门曲儿。小肉孩高声叫板:为救娘亲——我日夜奔忙——一腔唱罢,人已经跑到了戏台子中央。我透过后台那道简陋的蓝色幕布宽大的缝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戏台子上翻起了跟斗,锣鼓家什急急地敲打着,台下的观众为肉孩子那一连串的跟斗齐声喝彩。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去城里见到了神医老杨——他为我的娘开了药方——这药方用药实在奇怪——有巴豆有生姜还有牛黄——去药店高抬手把药方献上——那抓药的伙计要我拿两块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让我这一片孝心的肉孩子百结愁肠——然后小肉孩就满地打滚,表现出"百结愁肠"的样子。在咣采咣采的铜锣和铜钹声中,我感到自己仿佛与那个肉孩子融为了一体。那个吃肉的罗小通的故事,与坐在大和尚侧面的我有什么相干呢?那似乎是另外一个孩子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正在戏台上演出。接下来,肉孩为了给母亲抓药,找到了那个专门保媒拉纤贩卖儿童的卖婆子,要求自卖自身。卖婆子一上场就带上去一股子欢乐幽默的气氛,她出口都是韵:卖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张巧嘴吃四方。俺能把鸡说成鸭,把驴嘴安在马腚上。俺能把死人说得满街跑,把活人说得见阎王……卖婆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人,攀援着戏台一侧的立柱,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戏台。台下一片哗然,几声兴奋的喊叫直冲云霄:好啊——!我惊叫一声:大和尚——!我看清了裸体疯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日的影星黄飞云。她一上台,肉孩子和卖婆子就退到了一边。黄飞云旁若无人地在戏台上转了几圈,然后她的目光就被戏台一侧的那个肉神像吸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试试探探地戳戳它的胸脯,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地扇着它的耳光。因为肉神像高大,她不得不跳跃起来,手掌才能够到它的腮帮子。几个男子爬上戏台,看样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体油滑,从那几个男人的包围圈中轻松地逃脱。又上去几个男人,个个脸上都浮现着居心不良的微笑。他们胳膊相连,组成了一道人墙,向她逼近。她嗤嗤地笑着,身体慢慢地倒退。她倒退,倒退……你们这些混蛋,不要逼她了。我听到我的心在大声吼叫,但是,凄惨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黄飞云仰面朝天跌下戏台,台下一阵惊呼。过了片刻,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医学院学生甜瓜在惊叫:她死了!你们这些畜生,你们为什么要逼她?!大和尚……我感到心痛欲裂,眼泪哗哗地淌出来。我感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抚摸我的头顶,泪眼蒙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满面悲伤的神情,再也不去遮掩,一声十分软弱的叹息,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我听到他说:孩子,说你的故事吧,我听着。
母亲死了。父亲被捕。据懂法律的老韩大叔说,父亲罪行严重,最轻也要判个死缓,弄不好就要枪毙。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孤儿。
大和尚,我永远忘不了父亲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头天夜里也下了一场大雨,上午也像今天的上午一样潮湿闷热,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毒辣。九点多钟,市公安局的警车拉着警笛开进了村子,许多人跑来观看。警车停在村子办公室前,镇派出所的民警大老王和武金虎把父亲从办公室里押出来。武金虎把派出所的手铐从父亲手腕上卸下来,市公安局的警察用他们自己的手铐把父亲铐起来。
我和妹妹站在路边,看着父亲浮肿的面孔和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我感到心中并无痛苦,但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父亲对着我和妹妹点点头,示意我们过去。我和妹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父亲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抚摸我们,但是他没有。亮晶晶的手铐在他的手腕上闪烁着,照花了我们的眼睛。父亲低声说:
"小通,娇娇,爹一时糊涂……你们俩碰到什么难处,就去找老兰吧,他会照顾你们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抬头朝着父亲双手指点的方向看去:老兰站在路边,垂手肃立,醉眼蒙。新剃了一个光头,头皮坑坑洼洼。刚刮了胡须,突出了结实的大下巴。那只破耳朵,格外地丑陋并且还可怜巴巴。
警车远去,路边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老兰摇摇摆摆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丧着脸说:
"孩子们,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过吧,有我老兰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有我老兰穿的,就有你们穿的。"
我晃动着脑袋,把纷乱的思绪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精力,想了一会儿,说:
"老兰,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的,许多问题,我们还没有想明白,但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
说完了话,我就拉着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们看到,黄彪的小媳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脚蹬一双白色小皮鞋,头上别着一个黄色的蜻蜓形状的发卡,提着一篮子饭菜,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候。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我们对视。我很想把她轰走,因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兰的命令而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把篮子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着屁股急匆匆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很想把篮子踢翻,但篮子里散发出的肉香使我难以抬脚。死了母亲,走了父亲,我们心中悲痛,但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饥饿毫不客气地折磨着我们。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一顿饭不吃,脑细胞要死好几万,饿瘦了,还是小问题,饿成傻子,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对得起父亲和野骡子姑姑?我想起了几部看过的电影,还有连环画,那上边,革命的人,缴获了反革命的行军锅,锅里煮着喷香的肉,蒸着雪白的馒头,连长兴高采烈地说:同志们,吃!我提起篮子,进入家门。将饭菜从篮子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像连长一样,对妹妹说:
"娇娇,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肚子就鼓了起来。休息片刻,开始考虑问题。一切都像一场梦,转眼之间,命运发生了重大变化。是谁造成了这场大悲剧?是父亲?是母亲?是老兰?是苏州?是姚七?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我很迷茫,我很犹豫,我的智力经受着空前的考验。老兰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动。他是我们的敌人吗?是他,就是他。我们不会接受父亲的建议,父亲的建议是混账的,我们怎么可能去他家寄养?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我领导过"洗肉"车间参加过吃肉大赛,让那些高大汉子在我的面前低头认输,我早就是一个男子汉,现在我更是一个男子汉。"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儿称王",我爹虽然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我称王的时刻到了。我要报仇,我要带领着妹妹,去找老兰报仇。我对妹妹说:
"娇娇,老兰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去杀了他。"
妹妹摇着头说:"哥,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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