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
“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
“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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