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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记的都是我第二天就不肯再读的东西,在我看来记日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自慰,便把日记本抛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旧病重犯。
但是我在阁楼里,记昨天见生父,只有二行字:茶馆,馆子,电影院,枇杷山公园,缆车,过江,回六号院子,睡觉。
没有提一个人,记日记保密是无意中学会的,不是由于文革中许多人因为“反动”日记送了性命,而是我知道这种见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父亲知道了,怎么想?姐姐哥哥们知道了,怎么想?母亲知道我对待生父的一些细节,怎么想?
避开总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想记住那些细节。
第二天,我见着父亲,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说,昨夜那股冲动早没了。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象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那种的欲望和情感。我把蓝花布拿下楼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去后,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房里房外挤进挤出。院子里的邻居,似乎每家都来了亲戚,热热闹闹。母亲心神不安,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只有我和她在屋子里的机会,她说:“那布等一会,我带你去石桥广场,找裁缝给你做件新衣服。”
“那是他给你扯的。”
“不要骗妈了,我当然晓得,”
我不理母亲,专心剥大蒜皮。
“他对你好不好?”母亲与我提生父总是用“他”,母亲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她这么说,是要我承认生父,是想与我谈他,现在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和她说她心里的人了。她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说,“一般。”一副不屑谈,也看不上的样子。我并不惶惑,一个提供精子的父亲,一个提供抚养的父亲,我知道哪个更重要。
母亲在屋子里东磨磨西蹭蹭,过了好大一阵,说不带我去找裁缝做衣服了,裁缝收费贵,还做得不满意。她拉亮灯,将桌子擦得很干净,把那块布铺平,洒上水。拿出剪子尺子粉饼后,她嫌桌子不够宽,又把布移到架子床上。
给我比了尺寸后,她问我做衬衣呢或是做套冬天棉袄的对襟衫。不等我说话,母亲自做主张,说夏天已过,还是做对襟衫吧!她仍旧是那个一意孤行,不用听我想法的母亲。
母亲用白粉饼在蓝花布上划着线条,她说,你大概不知道,生父当时在法院认了每月给你十八元,每个月付,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为止。每月按时寄钱来,没拖延过,后来二姐教书了,就把钱寄到二姐那里。二姐单位和我们院子邻居一样,有人汇钱,总有人问来问去,二姐怕引起麻烦。他就把钱送到他老母亲——你婆婆那儿,我再过江去龋你婆婆是个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总留我吃饭,说她儿子命苦,连亲生女儿也不能认。他是个穷光蛋,哪个城里姑娘肯嫁他?不得已到农村做了个上门女婿。
这么些年母亲没见生父,通过我的婆婆,她对生父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同在一个城市,却要强行自己做得如路人一样,我觉得母亲是中了魔。
“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母亲说:“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看见我没搭话,母亲又说:“六六,你不晓得,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帮了我们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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