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罢秋,山瘦,河肥,村子在涨起来,巷道却窄下去。家家门前的树上,院墙上,屋檐全挂满了包谷棒子;辣子很长,用麻线儿串了,顺檐下的椽头往下吊;烟叶则人字形地用草辫住,于山墙“吉”字眼下一道一道横挂;黄豆、黑豆、云豆、小豆在场院里、巷道里曝晒,天不亮人就起来占地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人人吃了几顿嫩包谷做成的浆粑馍,吃了几顿菜豆腐米粥,秋收的疲累便消退了。女人们就将一盆一盆的黑豆用温水浸了,盛进木桶,提放到河湾流动的水里,去生芽菜。芽菜长得极快,小半桶豆子长到桶梁高,女人们便去捡,隔河拉着话,那边说:“昨日夜里,老大没到你们家去收买鸡蛋吗?”这边说:“收买鸡蛋?他日子真是过红了,精壮小伙倒要吃鸡蛋?”那边说:“你真傻!他是给云云吃的,你没见云云那腰身,多笨!”这边说:“你是说……”那边就挤眉弄眼,手一摆一摆的:“丑死啦,丑死啦,种起回茬庄稼啦!”这边的就好大兴趣,说:
“我说哩,前几日见老大从镇上买了几刀软纸,以为人家是糊窗子的,到云云家却见丢在茅坑里!身子不干不净的养个野种,倒不用棉花套子,用那么好的纸!”隔河两厢就尽吐唾沫,乜斜了眼往远远的云云家门前瞅。云云正坐门前树下,身子是笨拙了许多,用柿饼旋刀架子旋夹黄柿子,一手摇着架子把,一手按了刀子,那柿皮就抽卷尺一般出来,然后晾在树上的竹竿上。她没有听见河边的议论,抬头见收豆芽菜的女人过来了,热乎乎
地问:“忙清了,没去挖矿吗?”女人说:“没有。”眼睛却盯着她的肚子,又看见场院角落倒的鸡蛋皮,说道:“云云,这忙天你倒没瘦,发福了哩!”云云甚惊,就不敢站起来。那女人却又叫道:“哎呀,云云,你脸上怎的有了蝴蝶斑了?”云云窘极,就:“是没睡好吧。”女人就说:“还没睡好?”又笑了那么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女人的一声怪笑,使云云满面羞愧,回到屋里说给奶,奶说:“丢人倒是丢人,可反正是这样,让人家有嘴就说去!大男大女的,干柴见不得火的,娃娃是坐在腿面上的,一挨就有了。”云云说:“奶,我可受不了这唾沫星子啊!”奶就说:“那韩家的女人还有脸说你?她家的婆婆偷汉子,偷得好凶。那年月她公公当脚夫去了河南南阳担水烟,去了一年,回来媳妇肚子大了,生下娃娃还不知道是姓王姓李哩!你现在是张家的人了,怀得
张家的身子,你怕谁说的?我给你问问老大的爹娘,他们是不能没个主意的!”云云见奶的话又说得阴差阳错,就不言语,坐到屋后的阳沟畔去哭。
过了几日,奶夜里让云云和她睡,已经睡下了,却说:“云云,这几夜老大爹娘就在我这儿坐着,我说你的事,他们好不喜欢呢,说你要生的是个男娃,万万让你不要害了。我就说:云云脸皮薄,总不能把娃娃生在娘家里。你婆婆就说了:那让老大和云云趁早结婚吧。你婆婆这主意对呀!”云云赶忙穿了衣服,要到她的卧屋去睡。奶问:“这为啥?”云云说:“老大的爹娘死了多少年了,你总是说他门,我怕哩!”回到自己炕上,心
里怨奶老糊涂了,自己不该把事说给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却又醒来,琢磨奶的话也有几分理,就拿了主意,什么时候我找老大商量-真的提前把婚结了也好。
老大却总是忙得在家落不住脚,矿洞的主道两边,支洞挖了一个又一个,家家都有,谁开的支洞谁采矿。一家挖得多了,家家都憋着劲比试,矿就在洞外堆了许多。老大买了许多书读,懂得了一些挖矿的知识,就一天三晌到各支洞去察看,指点哪儿有矿.哪儿的矿如何挖,而绝对要求挖进一段就架设支架,没有他同意.不能随便乱挖。又买了一批安全帽,转卖给大家,但凡进洞就要戴上。每隔两三天,自己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县城交货。先头,他去交矿,并不要报酬的,只收取柴油费。各家则以麻袋装矿,袋上写上各自名姓,回来一一清帐。锑矿运交了几次,乡上税务所的人来了,后来县矿山管理局的也来了,公路管理站的也来了,他们漫天收钱,言辞蛮横。挖矿的人同他们争吵,吵不过,又不敢打,寻着老大叫苦不迭。老大交涉过几次.也便聪明起来,这些收税的人一来,就请到家中,笑脸相陪.敬好烟好酒,再是请吃,七碟八碗,吆三喝四,吃得酒醉后,这些人什么话也可说得,什么事也可做得,税款便如如实实来收.且说:“政策嘛,政策就是个红薯,人情就是火,火大了红薯就是软的,火小了红薯就是硬的!”如此吃过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每每吃客走罢,老二就说:“大哥,这又是何苦?人家都在挖矿。咱管运输交矿,你不说要报酬,怎么没一个人说亏了你,要给你报酬?这些收税的人又是没底坑,咱请吃请喝的.这么下去,咱倒谁家的日子也不如了!”
老大说:“这我知道。开头嘛,让村里人都得些实利,时间一长,他们难道还能老让咱白跑路白花销吗?人都是有良心的,现在不是没几个人说咱的不是吗?”
云云明白老大的苦心,也便没有提起早早结婚之事。再制衣服,就放大尺寸做得又宽又大,若要出门,自己给自己壮胆:“怕啥?怕啥?”遇着那些碎嘴女人了,偏走来走去,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大一如既往地检查安全,运交矿产,接待收税干部,村人却没有一个提出补他的损失,似乎觉得这倒是应该的。甚至在交完矿石回来清帐时,有人还怀疑起他的矿石斤数符不符,说:“这才怪了,老大没有从中得利的话,他能这么傻?”这一来,老大着实生了气。从此变了主意,在村口设了一个收矿点,凡是挖矿的。挖了皆一律背来过称:县矿产公司一斤三毛五,他收价一斤三毛,当场清帐,他分文不欠。
挖矿的现场得现钱,人就挖得红了眼。那些光棍男人每每进洞就要喊:“走,挖媳妇去!”果然不长时间,有人就拿了一沓沓钱去找吉琳娘,好说歹说求她去南北二山找适合的女子;有的开始买砖买瓦,准备石板房换青堂瓦舍。人有了钱,便口大气粗,几家夫妻和好,婆媳亲密,几家则打打闹闹,日娘骂老子;许多男人的地位大为提高,回家来仰面躺在炕上,呼妻唤女,端饭递茶,开口闭口:“老子养活了你们这些瞎猪!”老大坐镇收矿后,云云就来帮着过秤,付款,笨手笨脚地也不敢出猛力。剃头匠就又一次将剃头担子丢在了楼上,来帮女婿,一家人帐上却分明,钱一律放在一个匣里,谁也不动一分。晚上,一个用算盘,一个用包谷,一个扳指,三宗帐目投合。云云把自己的一份用麻绳扎了藏在箱底,却常常抽出一张两张给奶。奶攒了钱,没有去买衣裳,却硬要剃头匠去镇上买了烧纸,化在中堂脚底,说是云云爷爷来了,要给他些钱;说是云云的娘,老大的娘也来了,也要给她们些钱,强调“不能有了钱,就忘记先人的阴德呀!”
牛磨子挖了几日矿,病就犯了,脸色蜡黄,脚手发烧,让中医先生看了,说是要足够的休息,“人卧血归于肝”,肝血得养.万不得生气,“气盛伤肝”。牛磨子就赶了老婆、儿子、儿媳去挖:儿子小,娶得媳妇比自己大五岁,人称“媳妇姐”。媳妇姐是东山老林人,极丑,亦无比窝囊。挖了一段时间,正处月经期.血水下流,以布缝的带子里装了干草灰用,加上洞里潮湿.便害了一场病,日益沉重,竟睡倒了。牛磨子就疑心撞
了怪处.请阴阳师来禳治,果然说是阴鬼作祟。牛磨子就问:“是洞里的阴鬼,还是山上有野鬼?”阴阳师倒问:“这洞里出过事.听说‘红场子’了;那山上有过什么?”牛磨子说:“山上有过麝.是怪麝,明明打死了,却偏偏又有了一个。”阴阳师也就肯定道:“那这必是野鬼了!”设了法坛,跳神捉鬼一番,说是一年之内,需万分小心,十天后他再来看,若是病情不减,就只好另请高明了。十日后,阴阳师再来,察看房宅前后左右,突然指一棵槐树说:“好了,病转了!”众人见那槐树身上有一个大疙瘩.皆不能解,阴阳师说道:“这本是要病人肚子里生个瘤子的.禳治后,这瘤子才转移到了这棵树上。”说得牛磨子面如土色.心服口服。
牛磨子牢记着阴阳师的话,不敢让家人再去挖矿。而每每见别人得了钱财,又忘却中医先生的嘱咐,气得肚子鼓鼓发胀,就四处游说阴阳师的灵验,说儿媳妇的病就是挖矿所致。但人们却不信了,说:“麝要是凶兆,拍电影的怎么能来呢?洞一重开.不是都发了财吗?”牛磨子说:“都发财了?你能发多少钱?怎么不去照镜子看看,人都成了黑龙王了不是?”人问此话怎讲,他便发挥起来:“知道吗,老大力不出,汗不流,光在那里收矿,硬要赚多大的利?挖矿发财,他那么能的人,为啥不挖?这不明明是在想法子剥削村人嘛!”这话毒大,好多人犯了心病,又说起老大的奸能了。
老大先并不理会这话,他确实赚了好多钱,家里置了一些家具,又给小梅买了三身新衣,也给云云从头到脚换了装。姑嫂俩原本俊俏,马备了新鞍,越发出众,那四个演员也说:“小梅和云云差不多是城里人了!”女孩儿讲穿不讲吃,有了新衣,走得到人前去,人就活跃了许多。云云竞哪儿都敢去,去洞里给光大、光小送饭,鞋袜上沾了土,使劲拍打;去收矿处过秤,用花手帕擦汗;后来跟老大的拖拉机去了几趟县城,脚上竞穿
了皮鞋。村人就说:“瞧,钱把人家装扮成洋娃娃了!怎么这样有钱呀?”云云听见了说:“咱是赚一个花一个,你们钱放在家里要生儿子嘛!”旁人就说:“我们哪有你们钱多,你们伸个小拇指头,比过我们的腰了!”云云说:“还不都是一样挣来的?我们又不是偷的抢的!”回答就是:“你们是矿山主嘛,是大老板嘛!”气得云云回来发狠,老大说:“人家说着取乐哩!”并不在意。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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