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一年一次的春节终于过去了。辛辛苦苦的农民,劳作了一年,筹备了一个腊月,在正月的上旬、中旬里吃饱了,喝足了,玩美了。他们度过了他们最豪华、挥霍的生活之后,面瓮里的面光了,米柜里的米尽了,梁上的吊肉完了,酒坛里的酒没了。当然,肚子里才萌生的油水也一天一天耗去,恢复了先前的一切。白日最长,青黄不接的春播季节来到了。
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季节。韩玄子的感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严重。他明显地衰老了,饭量也不比年前。他突然体验到了人到了晚年的悲哀,一种怕死的阴影时不时地袭上了心头。这使他十分吃惊。他曾经讥笑过一些人的这种惶恐,没想现在自己竞也如此!
二贝娘是最了解老汉的。夜里当她一觉醒来,总是发现韩玄子还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炕上又没了韩玄子的影子。他越来越没了瞌睡,长久地坐在照壁后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喝茶,吸烟。但绝不再作那些健身的活动。白天也很少出门。他的兴趣似乎转移到饲养那一群无思无想的鸡,务植那一片不言不语的花。
他不肯多说话.偶尔笑笑,还是无声的。
“你怎么不去文化站呢?报刊阅览室今天还不开门吗?”二贝娘总是提醒他,盼望他出去走走。
“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他说,“他们觉得我不行了,就会换了我的。”
二贝学校里,每天早晨要上操。他一起床,白银便也起来,把缸里水挑得满满的.院里尘土扫得净净的。但拖鞋还是依旧穿着。天暖和了?还换上了那件西服,露出里面那件好看的毛衣。韩玄子看着当然不中眼,却不说。
白银对二贝说过:
“爹的脾气好多了,现在喜欢在家里呆了。”
韩玄子是越来越看重了这个家,也越来越要守住这个家。家里的财政大权,比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给大贝去信,要求他月月寄钱,最少十元,只要良心上不忍,十五元、二十元也是不多的;正经八板告诉二贝,每月五元钱必须十号前上交清楚;钱一文不给小女儿,钱的数目甚至也不告诉老伴。
对于爹的要求,二贝是不敢违抗的,交够了五元,竟第一次买了酒给爹提来,说:
“爹,你也该喝喝酒了,少喝一点,对身子会有一定好处哩!”
“是要喝喝了。”韩玄子说着,似乎才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就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巩德胜的杂货店。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竞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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