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事

作者:贾平凹

白朗听了这话,牙齿咯崩崩咬着,却有什么办法呢?短志气了的英雄身子摇晃,从窗口软下来呜呜痛哭了。他为盐池的丢失伤心,也为自己的命运伤心,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毁在明火执仗的对手上,而是毁于并不防备的所谓同盟者手里啊。他再哭出声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直看着他咆哮而木呆了的女人,便把气倾泄在她的身上,吼叫着女人为什么还不走?走!将牛肉碟子和馒头一古脑地摔打在门口了。

这一个夜晚风高月黑,自朗在楼屋里咒骂着黑老七,手匕一生从未骂出的粗野之辞都骂了出来,后来就长啸不绝。楼下的黑老七在吆喝着所有兵卒看守好楼的四周,一律则用棉花塞了耳朵,不允许有一个人承接白朗的叫骂:让他在空洞之夜尽情骂吧。没有对应,甚至连一个响动也没有,白朗的叫骂如同笼子里的凶狮,渐渐失却了勇猛和狂躁,骂声嘶哑起来,后变成了呢喃,再后只有拿自己的双手在抽打自己的耳光。黎明时分,白朗倒睡于窗口下的地板上,似死还活地喘着粗气。

白日里当女人又带了丰盛的酒饭进来,他正式和女人说话了:“让黑老七上来!我要他黑老七!”

女人说:“他是不会来见你的。”

“不见我?”白朗凶道,“他龟儿子,松包,他是不敢来见我!”

女人说:“你说得很好,黑老七怕你的,他把楼底用铁丝全网住了,日夜有人在巡看着。”

白朗说:“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你天天要来送酒饭?!”

女人没有立即回答,脑袋勾下去半晌,方说道:“你是想死吗?要死会有好死的,可你偏这么凶着脸……”

白朗凶过之后却无可奈何地悲哀地叹气了,但女人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且神色鬼诡,没了以往的和颜悦色,白朗觉察出了什么异样。“要死会有好死的”,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看这个女人,认不清楚她的善恶,也不知道她的深浅。当女人再一次来送了酒饭,他依旧只是咒骂黑老七,要黑老七来见他,以此察看女人的反应,了解外面所发生的事情,果然女人说出了黑老七腿上受了伤,正用南瓜瓤敷治的消息。

“是官霄的兵马剿过山吗?”白朗立即问。

“那倒还不至于,”女人说,“大王知道一个叫陆星火的贼吗?”

陆星火,结拜的兄弟,为了女人而外逃的家伙!白朗的气冲上来了,说:“不要提他!你是用他来嘲笑我吗?!”

女人说:“我要告知你的是他一个飞镖打伤了我家山主。但他的一条胳膊却也让我家山主一枪打断了!没了胳膊,他还当什么山大王?!听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外逃的,他既然好色丢下了你这大哥,怎么就对我那么凶狠呢?”

白朗说道:“他被黑老七废了?!”这么叫了一下,再不言语,遂哈哈大笑。这是怎么样的世事呢?正是陆星火和刘松林突然脱离,黑老七才趁机暗算了我,黑老七应该感谢姓陆的才是,却怎么还对他下毒手?也好,也好,一身好本领的陆星火废了,这岂不是一种报应呢!但他白朗不解的是女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认识陆星火?他什么时候要杀了你?”

女人显然是被他的提问惊讶了,说:“大王这是一直装糊涂还是真忘了?”

白朗莫名其妙。

“大王真是忘了!”女人叹了一口气,一时喃喃起来,似乎是怨恨了自己数句。“你真是和尚不记女人的事,你不认识我,我可认得你的。那一年在姚家,你总可以记起你的三弟陆星火要刀劈一个花轿里被新纳的小妾吧。”

一时刻里白朗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了。多少天来,他总觉得女人面熟,可谁能想到当年被他从陆星火的刀下救出的姚家小妾竟会与自己相见于楼上囚室?白朗现在细细致致地端详这个艳丽的女人了,她虽没了昔日的羞怯、惊恐,和满面的愁容,但那个幼小的可怜的小妾毕竟使他对眼前的地坑堡的女人有一份说不出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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