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结古寺僧舍的炕上,父亲惨烈的叫声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开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药。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从一只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分别撒在了父亲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种糨糊状的液体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刹那,父亲几乎疼晕过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血已经止住,疼正在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干渴突然袭来。他说:“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藏医尕宇陀听懂了,对一直守候在身边的那个会说汉话的铁棒喇嘛叽咕了几句。铁棒喇嘛出去了,回来时端着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药汤。藏医尕宇陀朝着父亲做了个喝的样子,父亲接过来就喝,顿时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僧舍另一边的地上,卧着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和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医尕宇陀先是解开了昨天梅朵拉姆给冈日森格的包扎,给旧伤口和新伤口撒上不同颜色的粉末,又用糨糊状的液体涂抹全身,把一只狗耳朵卷起来,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再去给大黑獒那日治疗。父亲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给自己的那瓶碘酒,赶紧从身上摸出来递了过去。藏医尕宇陀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扔到了炕上。父亲拿起来诧异地问道:“这药很好,你为什么不用?”尕宇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墙角落里,用藏话冲着铁棒喇嘛说了几句什么。铁棒喇嘛对父亲说:“反对,反对,你们的药和我们的药反对。”
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药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栗,痛苦地挣扎哀叫着。铁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药,它已经疼昏过去了。
藏医尕宇陀让铁棒喇嘛掰开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亲喝剩下的草药汤灌了进去,又出去亲自端来半盆温热的草药汤,灌给了冈日森格。他静静地望着父亲和还在喘气的冈日森格,实在庆幸父亲和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来了。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僧人陪伴着他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一见那僧人就恭敬地弯下了腰。白主任说:“伤的怎么样?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父亲有点冷淡地说:“可能死不了吧,反正伤口这会儿已经不疼了。”白主任说:“应该感谢西结古寺的佛爷喇嘛,是他们救了你。”又指着面容清癯的僧人说,“你还没见过这佛爷吧,这就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亲赶紧双手合十,欠起腰来,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扫尘一样柔和地摸了摸父亲的头顶。父亲知道这就是活佛的摸顶,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轻轻抚摩着涂了药液的绒毛。藏医尕宇陀不安地说:“它可能活不了,它的灵魂正在离去。”丹增活佛站起来说:“怎么会呢?它是托了梦的,梦里头没说它要死啊。它请求我们救它一命,我们就能够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还会来保护我们,它不会死,这么重的伤,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会有十三级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会有二十六级功德,而救治一个保护过许多苦修僧人的雪山护法的世间化身,你就会有三十九级功德。还有,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他的伤就是你们自己的伤。”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呀呀呀”地答应着。
来青果阿妈草原之前,眼镜在西宁参加过一个藏语学习班,他差不多听懂了丹增活佛的话,赶紧翻译给白主任和梅朵拉姆听。白主任很高兴,朝着父亲伸出大拇指说:“好啊好啊,这样就好,你为我们在西结古草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做出了贡献,我一定要给上级反映。”又指着梅朵拉姆和眼镜说,“记者同志身上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丹增活佛说他是个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铁棒喇嘛认真地对父亲说:“你是汉扎西,我是藏扎西,我们两个都是扎西。”原来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说父亲是个吉祥的人,就等于给父亲赐了一个称呼,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从此就会叫他“汉扎西”。
又说了一些话,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来小声对父亲说:“我看看,他们给你上了什么药。”父亲说:“我的伤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药,我身上就抹什么药。”梅朵拉姆惊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说着走过去蹲到冈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一摆头瞅见了丢在墙角的那瓶碘酒。她捡起来说:“我带来的药不多,你怎么把它扔了?”父亲用铁棒喇嘛的口气说:“反对,反对,你的药和喇嘛的药反对。”
梅朵拉姆把碘酒装进药箱说:“但愿他们的药能起作用。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伤口感染,而是传染上狂犬病。”父亲问道:“传染上狂犬病会怎么样?”梅朵拉姆睁大美丽的眼睛一脸惊恐地说:“那就会变成神经病,趴着走路,见狗就叫,见人就咬,不敢喝水,最后肌肉萎缩、全身瘫痪而死。”父亲说:“这么可怕,那我不就变成一只疯狗了?”说着瞪起眼睛,冲她龇了龇牙,“汪”地喊了一声。梅朵拉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僧舍里安静下来。父亲躺平了身子,想睡一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走进来,把一碗拌好的糌粑和一碗酥油茶放在了矮小的炕桌上。父亲摇摇头,表示不想吃。藏扎西说:“你一定要吃,糌粑是丹增佛爷念过经的,吃了伤口很快就会长出新肉来。”说着把父亲扶起来,守着他吃完了糌粑喝光了酥油茶。
就这样父亲住进了西结古寺,而且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住在一起。大黑獒那日当天下午就苏醒了。它一苏醒就用一只眼睛阴沉地瞪着身边的冈日森格,威胁地露出了利牙。见冈日森格一动不动,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亲。
父亲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来,但左眼和肚子上的伤口不允许它这样,只好忍着强烈的愤怒听任父亲一点点地接近它。它觉得父亲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不能一下子冲过来,而要慢慢地挪动呢?它吃力地扬起大头用一只眼睛瞪着父亲的手,看他到底拿着鞭子还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枪,这些人类用来制服对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发现对方手里什么也没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么可以空着手呢?难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产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亲来到大黑獒那日身边,蹲下来愣愣地望着它,突然想到了一个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问题:他这么快地来到它跟前,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不希望它醒过来?可是事实上它已经醒了,他应该怎么办?它无疑是一只恶狗,它咬惨了他,它是冈日森格的最大威胁,它最好的去处就是死掉。父亲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完好无损的,它虽然没有牛力马力狗力,但掐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冲着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
父亲摇了摇手,同时咬了咬牙,好像马上就要动手了,但是突然又没有了力气和勇气。没有力气和勇气的原因是父亲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它,父亲天生是个喜欢动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报复人那样报复一只狗。父亲放松了咬紧的牙关,搓着两只手,坐在了地上。
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亲心理的变化,扬起的大头沉重地低下去,噗然一声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粗喘着气,躺歪了身子。父亲望着它,内心不期然而然地升起一丝柔情,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大黑獒那日蓬蓬松松的鬣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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