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去了张扬之力。民夫们没人动弹,横躺竖卧,犹如一地僵尸。这种僵尸状态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诱惑,他对指导员嘟哝了一句什么,耳边隐隐约约一声闷响,好象倒了一堵墙壁,一阵骨肉解体般的舒适感把父亲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尸。大地团团旋转,冬天的阳光好象轻柔的红绸,在天地间拂来拂去。父亲听到了微风吹拂草尖梢的声音与远处的滚滚雷鸣,大地微微颤动,旋转着,冰冻的土地放出新鲜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指导员焦灼万分,激情燃烧着他腐烂的双肺,火苗上升,脸潮红如酒,如血。他轰赶着民夫们,嘴骂,脚踢,但张三刚起,李四又倒,来回奔命,使指导员近疯似狂。他清醒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撮烟未,撕一角地图卷成喇叭筒,点火抽起,青烟袅袅一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淹没了他,一直咳得脸色蜡黄,口吐鲜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发挥着不可思议的神力,使这个奄奄待毙的瘦骨头共产党员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脑筋清晰如图画,知道“擒贼先擒王”、“纲举目张”的道理,要轰起民夫连,首先要轰起我父亲。
指导员捏着一撮烟末,塞进父亲鼻孔眼里。见没反应,又塞进一撮。父亲皱眉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了指导员一跳。指导员用一根草棍拨弄父亲鼻孔里的毛,拨出一连串大喷嚏。父亲从迷糊中清醒,坐起来,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双眼流泪,哭着说:“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办法把弟兄们弄起来,离贾家屯只有5O里了,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
父亲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竟然会哭、会流眼泪,这刺激如一针吗啡,驱赶着他的麻木与倦怠,脑子里一声脆响,他一跃而起,说:“指导员,冲着你,我也要把民夫连带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我下决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几锅干饭,让同志们吃饱。”
父亲说:“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贞节牌坊今夜偷汉子』,我到村里去看看,能不能找条狗。”
指导员从皮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把两颗乳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掌心里,郑重地说;“这是两片美国药,是我们老八团政委临牺牲前送给我的,他让我在危急关头吃下去,为了把军粮送到贾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么仙丹?”父亲问。
指导员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导员哭笑不得地骂一句。
父亲说:“我不信你的话。要不,咱俩各吃一片。”
指导员掐起一片药,扔进了咽喉。
父亲也掐起一片扔进了咽喉。他巴咂着舌头,说:“不咸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药,能有什么用?”
指导员说:“待会儿你会感到精神头儿格外足。”
父亲说:“就算它是块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导员说:“不要不相信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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