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母亲了,当她把面孔贴在窗玻璃上时,母亲躺在床上,果然像她所想象的那样,这个午后是松弛的,就像人的身体在午休。就像人的身体站着或躺下的姿态,此刻,走廊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更见不到她所想象中的便衣警察,她的心就这样松弛着。继父来了,这是继父,人似乎比不久之前老迈了一些,手里拎着一只暖水壶,从另一边走过来,一见到李水珠,他似乎就松弛了,那不是一种在孤寂和无助中见到新人的松弛感,而是一种把包袱问题递给另外一个人的松弛,他低声说: “你回来就好了,你母亲总是说你在外旅行,是啊,我在等待,听到你电话时,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你回来,你母亲就有照顾她的亲人了……”他把暖水壶递给了她,就离开了。
李水珠想,尽管自己戴着墨镜,继父竟然也能认出自己来,难道墨镜失去了掩饰、伪装的技能了?她迟疑了几分钟后又安慰自己说:因为继父在过去的日子太熟悉自己了,而且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也常戴着墨镜出门,这并不奇怪。她推开门,母亲突然醒来了,她依然戴着墨镜。然而,母亲很快就认出她来了。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母亲依然神智清醒地看着她说:“你还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她把脸贴近母亲的脸。母亲说:“快把墨镜摘下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她摘下了墨镜,母亲说:“你妹妹死了,这简直是一个谜,你能告诉母亲她为什么到要从22层楼上坠落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们出门后就分手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到饭店的顶楼上去。”
“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走呢?警察总是问这个问题,每当问这个问题时,我的头就会痛起来,哦,水珠,我只好说你去旅行了,你那天晚上同水苗离开以后,你就去旅行了……警察好像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们说你旅行回家,一定要通知他们,看见那只花篮了吗:那就是一个女警察送来的,她对我说你也许就要回来了,让我放宽心,她还说李水苗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已经接管了李水苗的案子。这女警察真年轻,好像哪你年龄很接近……”李水珠本能地看了看那只花篮又看了看病房门,母亲说话时,好似乎总是能感觉到门在响动,似乎走廊上有人过来了。母亲还告诉她说,她的脑真的萎缩了吗?然而,她不敢相信,因为她的脑依然在思考着,运行着,医生直言讳不告诉她,她的朋脑或小脑只会随同时光在慢慢地萎缩,尽管如此,母亲并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想出院。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出院。她此刻想抓住李水珠,她说:“你应该到公安局作证,去说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水珠啊,事实很重要……”
李水珠出了门,她想给母亲去买一碗面条,因为母亲直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她下了楼,依然戴着墨镜,半小时后,她端着面条上楼来了,她很小心,在接近母亲病房时,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她听到了声音,她小心地靠近门,侧身窥视了一下,是一个女人,并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而且很年轻。李水珠顿时就想到了那个女警察,难道是那负责坠楼案的女警察吗?她回顾了一下母亲的朋友,在母亲的老人圈之中,她没有如此年轻的女性朋友,这么说,她就是那位女警察了。
李水珠把盛有面条的器皿放在门口,转身就溜走了,她感觉到窒息般难受,她下了电梯,她顺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溜出了医院,她受不了那个便衣女警察的存在,她忍受不了这种纠缠,她打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她麻木地不知道如何告诉出租车司机应该到哪里去,她只是说朝前走,朝着护城河岸环行而走。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以为她想看护城河的风景。其实,有一种潜意识在召唤她,因为崔亚明租的画室就在护城河岸的不远处,她回忆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的好时光,那时候,她和崔亚明总是手牵着手,沿着护城河岸边散步,然后回到出租屋,然后做爱。
现在她寻找到了奔赴地,她让出租车把车开到护城河内巷19号,这个地名是多么的温馨啊,如果没有李水苗闯进来,那么,这个地名将散发出永远的温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他的出租屋了,她记得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在一个有细雨的黄昏,她撑着雨伞从出租车上走出来,她身体的内陆飘动着嫉妒的焰火,她扑进了内巷19号,在那座居民出租屋里,她看到了李水苗的自行车,证据就在眼前,她却保持着诡秘的形象和心态,她不想赤裸裸地揭露男友和妹妹在一起的场景,她似乎想蓄积她的嫉妒和仇恨,所以她悄悄上楼。她把钥匙插进了孔道,然而,房门从里面紧锁着,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意料,这充分地说明了男朋友和李水苗正在约会,正在苟合,正在背叛自己。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她把钥匙从孔道中轻轻地抽出来,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被抽出来一样。
现在,她在内巷19号上了楼,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上楼,也许这是一种避难方式之一。因为她在包里寻找到了钥匙,在这座城市,这是她手里拥有的第二把钥匙,她气喘吁吁地上了五楼,很简单地就把门打开了。这是个午后,一个静谧的午后,她口渴极了,这时候,她是多么地想喝咖啡呀。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当他们做爱之后,催亚明总会给她亲手煮一杯咖啡,咖啡壶依然存在着,就像任何一个场景一样陈列在生活的事物之中,只是人的遭遇已经变换了。
人的遭遇已经彻底变换了,所以,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回到同崔亚明喝着咖啡的亲密生活之中去。此刻,她看见了阳台上晾着的乳罩,这决不能是自己留下来的,看上去也决不可以是李水苗留下来的,这是另一个女人的,说明了随同人的许多遭遇到变幻,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也在变换着,那阳台上的乳罩在摇晃着,敞开着,它说明了一个女人的离去,另一个女人就会走进来,只是时间太快了一点。李水珠很想把那只胸罩从晾衣架上取下来,她想看看确证胸罩的尺码。女性的身体胸围部份都是被各种各样的尺码所束缚着的,她跟李水珠的胸尺码是同样的,她们都穿一种称之为38号的乳罩,她过去买乳罩时也会给李水苗买一个,所以,她们的遭遇几乎一样:戴着同样的尺码的胸罩,拥有同样尺码的胸围,爱上同一个男人。她刚欠起身体就能够到那只陌生的乳白色的胸罩,突然感觉到有人进屋来了,确实,有人正在进屋。她藏在阳台上一只纸箱的后面,几个月前,这只纸箱就存在了,原来是装冰箱的。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男主人依然像过去一样缺少时间将这只纸箱送到楼下下个男人依然对这只纸箱保持着慵懒的态度,也许在这段时间里恰好又发生了如此众多的事情。
李水苗坠楼了,朝着死亡之崖陷落下去,再也不可能置身在他们其中了。所以,此刻,藏在电冰箱纸箱外的李水珠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撕裂——一个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快乐的笑声。从他们进屋的那一刻开始,这个女人就在笑,也许是为一个突发的玩笑而笑,也许是为崔亚明而笑。
崔亚明也在笑,这是一种距离李水珠很遥远的笑声,而且她的生活中缺少这种笑声到底有多长时间了,她记不住了,总之,从她记事时她就再也没有这么放纵地笑过了,也许她是学哲学的,也许她的身体没有产生过这么狂热的笑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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