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埋葬中星爹的时候,中星没有回来,他远在北京上中央党校半年的培训班,葬礼就很简单,也没有吃饭,抬棺的人在坟上就散了。等到十四天,也就是“二七”,中星坐着小车回来,清风街落了一场雪。雪不大,麦粒子状,落下来风就刮得满地上跑,但初冬的寒冷倒比三冬还厉害。我最讨厌的是冬季,人心里原本不受活,身上就冷,只好闷了头,狠着力气在七里沟抬石头。夏天义说我越来越表现好了,天义叔傻呀你,该给你怎么说呢?想着白雪是可以忘掉抬石头,抬了石头又可以忘掉白雪。在七里沟抬石头使身子暖和了,手上却裂开了无数的血口子。夏天义让我去商店买手套,清风街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来运和赛虎在东街牌楼底下挽联着,我骂一声:滚!拿石头把它们打跑,却怎么也打不跑。那当儿,中星和他的司机背了两背笼东西往他爹的坟上去,中星在叫我,他说他知道了是我把他爹从虎头崖担回来的,要谢我,掏了一卷钱塞过来。我刚要接钱,风把钱吹散了,我就明白这是他爹的阴魂在阻止他给我钱,所以,他的司机把钱捡起来再给我时,我坚决不要,说:“你要是真心,你把手上的皮手套送我!”中星把手套给了我。中星到底比他爹大方。常言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就帮中星背了背笼到坟上去,给他爹磕了个头。中星在坟上并没有哭,他烧了整整三捆子纸,还有那么一大堆印制好的冥票,票额都是“一百万”、“一亿”。烧过了纸,他又烧背来的他爹的旧的衣物,有一堆衣服,枕巾,包袱布,还有那个出门算卦时背的褡裢。他一件一件往火堆上扔,嘴里说:“爹,爹,我从北京回来了,你知道不,去北京上党校那是回来了就有提拔的。”我说:“是吗,你要提拔到州城了吗?”中星看了看他的司机,说:“我这是哄鬼哩。”我立即就说:“荣叔荣叔,清风街要说出人,他夏风是小拇指头,中星是大拇指头,这下你在九泉下该含笑了吧!”就把褡裢往火堆上扔。褡裢很重,掏了掏,是一卷黄裱纸,是朱砂粉泥,是雷击枣木印,是那个我翻看过的杂记本。杂记本上记录着中星爹所有的卦辞,也写得有意思,我就说:“中星哥,荣叔一辈子算卦,谁家红白喜丧离得了他?他过世了,得留件东西做个留念吧。”中星说:“那你把这本杂记拿去。”我便把杂记本揣在了怀里。

当天夜里,我坐在我家的炕上读杂记本。读到第十八页,有一段他是在骂我,说我在土地神的小庙前正和人说说笑笑,他过去了我却不说了,是不信任他,更让他生气的是我给大家散发纸烟,连武林都给散了,陈亮也给散了,就是没有给他散。他写道:“引生不光是个流氓,老惦记夏风的媳妇,而且是个狗眼看人低。我手里有枪,我就毙了他。”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害怕这杂记本被别人看到,就把那一页给撕了,扔到了炕角。一个人在炕上睡,睡不着,又把杂记本拿来看,里边再没有骂我的话了,几乎有二十多段都是他在为自己的病情算卦,写着他不得活了,春节前可能阳寿要尽了,而新麦馍馍是绝对吃不上了。他在怨恨他的寿命太短,怨恨他的一生里,清风街欠他的多,人都是在算计他。就在倒数的第五页上,他写着:“今夜肚子疼,疼得在灶火口打滚,锅里的饭做不熟,火从灶口溜出来燃着了柴火。死就死吧,柴火烧着了把房烧了,把我也烧了。但房要留给中星的,我忍痛又爬起来扑火,浇了一桶水把火终于浇灭了。”在倒数第四页上,他又写着:“我的日子是不多了。清风街有比我年纪大的,偏偏我就要死了?!今早卜卦,看看他们怎样?新生死于水。秦安能活到六十七。天义埋不到墓里。三踅死于绳。夏风不再回清风街了。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明年硕果累累,后年苹果树只结一个苹果。庆金娘是长寿人,儿子们都死了她还活着。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君亭将来在地上爬,俊奇他娘也要埋在七里沟,俊奇当村主任。清风街十二年后有狼。”这段话就是这么写的,我说:“可笑!可笑!”害怕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抬头看屋梁,怀疑是不是中星爹的鬼来了,我使劲地捋头发,头发上噼噼啪啪冒火星子。我再把那段话看了一遍,寻我的名字,看他怎么说我,但没有说我。寻夏天智的名字,也没有。我最想看看他是怎么说白雪的,也没有说。没有说就好,但夏风是“再也不回清风街了”,那么,白雪也要走吗?我就骂起了中星爹:“你死就死吧,你死前还放什么臭屁!”愤怒着,就下了炕,在尿盆里把杂记本点着烧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七里沟,带着斧头去了屹岬岭,我原本要英雄一回,砍些野桃木要在中星爹的坟上钉橛,以防他对清风街的预言言中,但我把桃木橛钉在中星爹的坟上了,却没有对人夸耀过,因为那一天我对不起了白雪,干了一件现在还令我后悔的事。

我是砍了野枣木回清风街,走着走着天又下起小雪,一见雪我就想到白雪了,就伸了舌头接落下来的雪。路边有一大堆包谷秆,可能是秋天里为了看护甜瓜地搭起的棚子,棚子已经坍了一半,包谷秆就乱七八糟架在那里。我坐在那里歇脚,舌头还是长长地伸出来接雪,说:“我把你吃到肚子去,吃到肚子去!”一个声音在说:“引生,你要把我吃到肚里?”我吓了一跳,定眼看时,路边站着的是白娥。白娥不是早已离开了清风街吗,她怎么又出现了?白娥说:“引生引生,你怎么在这儿?”我说:“你怎么在这儿?!”白娥说:“清风街我不能来吗?”我说:“是三踅把你又叫来了?”白娥说:“不提三踅!世上除了三踅就没有男人啦?”她竟然在我身边坐下来。我赶紧起身,她说:“我要是白雪,你起不起?”她也知道了我和白雪的事,我脸红了一下,说:“你不是白雪么。”白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说:“你说的是实话,难得还有你这样的男人!”说着,她捏了我一下鼻子,说:“瞧你这鼻子冻得像红萝卜!你穿得太单了么,没穿毛衣?”我说:“穿着的。”撩起夹袄让她看毛衣。她却把我的夹袄又往上撩了撩,说我的毛衣烂了一个洞,如果不嫌弃,她给我补补。就这一句话,我的心软了。我爹死后,我看惯了人的眉高眼低,谁还问过我的饥呀冷呀?我对白娥就有些好感了。白娥往我身边挪,我再不好意思起身,但也不再看她,身子缩,缩得小小的。白娥说:“三踅说你贼胆大得很么,原来还是个羞脸子?”我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白娥说:“引生,让我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鼻子怎么长得这样高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鼻子……”我只说她又要用手捏我的鼻子了,她要敢再捏我的鼻子我就打她的手,但白娥却低了头,轻轻地说:“其实我在砖场的时候就一直注意着你,想给你说说话,但你是不会理我的,你只有白雪。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么痴心,我倒觉得白雪对你太寡情了,她不值你这样爱她……”我说:“你不能说白雪的不好!”白娥说:“她哪儿好?”我说:“她就是好!”白娥说:“她不就是白吗,一白遮百丑,她那么瘦的……”她突然地斜过了身子去抓我头上方的包谷叶,而把她的胸部压住我的脸。她的乳房非常的大,隔着衣服我都能感到那么柔软。我第一次触到了女人的身体,脑子里忽地响了一下,就像是一个电闪,一切都白花花的,立即就全黑了,整个身子往一个深沟里掉,往一个深沟里掉,人就惊慌得打颤。白娥却笑起来了,说:“就你这个样子,你还爱白雪呀?!”她俯下上身,一对眼睛看着我,眼睛里火辣辣的。我说:“白雪!”我那时是糊涂了,真以为她是白雪,用脸拱了一下她的乳房,立即用手又去揣了一下,她一下子便扑沓下来,整个身子压倒了我,我的气出不来,手还在动着,她竟然是手不敢碰的人,一碰眼睛就翻了白,嘴唇哗哗哗地抖。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分不清我们是如何在那里翻动,哪条腿是我的,哪条胳膊又是她的,而包谷杆棚全倒塌了,如果那时有人看见,一定以为那包谷杆里有着两头拱食的猪。我是不能干那事的,但我用手抠她,揉她,她有无穷的水出来,我的东西也射了出来,然后都静下来了,她躺在我的身旁,肚子在一跳一跳。当她拨拉着我头上的包谷叶,说:“你是个好男人,引生,我现在越发恨白雪了!”我完全是清醒了,往起爬,腿一打弯,跪在了地上,她还在说:“引生,引生。”我再一次爬起来,从包谷秆堆边走开了。我那时是非常地后悔,我怎么就和白娥有了这种事呢?白娥,为什么是白娥,而不是白雪呢?我觉得很羞愧,对不住了白雪。雪还在下着,风刮在身上要掉肉。我是一气儿跑到了中星爹的坟上,狠着劲地把木橛往土里钉。

连续的四五天,我都在恶心着我自己,偏不多加件衣服,让我冷着,在七里沟默默地干活。回到清风街了,见人不想搭理。张顺在供销社门口叫我去吸酒精导管,我也不吸,张顺说:“阔啦?跟夏天义跑腿,你也是夏天义啦?!”我说:“×你娘!”张顺说:“你敢骂我?”我就骂了,我还想和谁打一架哩。

受不了冻的武林已穿上了棉袄,棉袄是去年冬天的旧棉袄,到处露了棉花。他在鞋铺里听陈星唱歌,门道里的风往进刮,火盆中的红炭能热前怀却冰着后背。陈亮说:“你听听懂了没没有?”武林说:“听,啊听不懂。唱,唱啊唱,秦腔么!”陈亮说:“你你要听秦,秦腔吗,到庆玉他四四叔家,家去,你不去是是,是不是怕见,见庆玉?”武林说:“我不,啊不怕他,他庆玉,我是怕脏,脏,脏了我,啊我的眼!”陈星没有理睬他们两个打嘴的官司,继续唱:“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充满了泪水。铺子门外就有人踢踢踏踏跑过去。街面虽是水泥铺了的,仍泥雪多厚,跑过的人脚下哧地一股子脏水溅进了门,落在陈星腿上。陈亮骂道:“急急得上伏牛梁呀?!”清风街死了人都埋在伏牛梁下。路过的人就立住了脚,人并没影,声到了门口:“哎,你买不买摊位去?”陈亮说:“你是要,要我跳跳崖呀?!”武林就嘿嘿地笑,说:“君亭他现,现在头,啊大啦,农贸市场是好吃,吃,啊好吃却难克化啦!陈星,你唱,唱,唱得像哭,哭哩,是不是想,想起翠,翠翠啦?”陈星看着他,脖子聚得粗粗的,说:“你把鼻涕擦了!”武林就用手擦鼻涕,抹在鞋跟上。

农贸市场的摊位上堆满了洋葱,土豆和莲花白,收购商反复地说明原定了多少货就收多少货;人们不听他的,只是一股脑儿地把自家的菜全弄了来,还从四周邻村也倒贩了一些,都想一下子卖给收购商。但是,从头一天后晌就在等候的运货大卡车,过了一夜和两个半天仍是没有踪影。戏楼前是六七户人家拉着猪,县生猪收购站的人收了三头也停了,人围着收购员论理,收购员只好再收。顺娃的猪排在最后,猪在过秤前却屙起了粪,气得顺娃一边踢猪的屁股,一边骂:“你就憋不住一分钟?你屙的是我的钱呀,爷!”收购员说:“猪比你觉悟高!分量少了几斤还算给你收了,那些卖菜的排了两天队了谁收呀?收菜的公司倒闭啦!”话被传到了农贸市场,人们起了吼声,说:“不来收购菜啦?谁说的,谁说的公司倒闭啦?!”但上善依旧在收取摊位费,好多人就又和上善对上了,高一声低一声话越说越难听。市场上的摊位自建立后,摊主已经倒换了几次,撤走了一批,立即又有一批进来,退让的知道那是个水坑,一进去扑通就淹没了,要进来的却希望那水里有着鱼,手一摸就能抓上来几条。书正的媳妇后悔买了摊位,又收了莲花白太多,声明谁买她的摊位就连那些莲花白一块买去。没人肯上她的当。书正从乡政府过来,问出手了没有,媳妇说:“出你个头!我办的饭店好好的,你让买摊位,这下好了,母猪白下了一窝猪娃子!”书正就拣着莲花白堆上的那些已腐烂的往远处的电线杆上砸,砸了一颗又一颗,但他砸不准。媳妇从泥地上又捡起来,她想拿回去喂猪呀,骂书正:“你砸么,把你那头咋不砸了呢?!”书正把一疙瘩菜砸在媳妇的背上。

马大中站在万宝酒楼门口,他看见了书正和媳妇打打闹闹从农贸市场过来,两个人先在泥地上厮打,再是书正把媳妇压在路畔的土塄上用鞋底扇,他走近去把两人拉开了。书正和媳妇给马大中说委屈,各说各的理。马大中一直笑着听他们说,后来说了句什么,两人都不言语了,媳妇又去了市场的摊位,书正一边抖身上的泥雪,一边就进了陈星的鞋铺里。

陈亮说:“书正,马马老板给你说说了个啥,火气一一一下子就没,没了?”书正说:“他说有啥矛盾呀,回去搂着睡一觉就好了!”武林又嘿嘿笑,说:“马老,啊老,老板,都知道,道你两个的秉,秉性!”书正说:“我两个打打闹闹,离不了婚就是性生活和谐。”陈星正唱着,扑哧也笑了。书正说:“你笑啥的?你没结过婚你笑个屁!其实是马老板告诉我们这摊位上的生意不好了就去种香菇,种香菇他可以赊前期的投资。”陈星说:“看他大方的!瞧着吧,他在清风街也呆不长了。”书正说:“呆不长的怕是你吧?”陈星说:“我伏低伏小,苹果又没卖下几个钱,铺子里隔三差四来一个顾客,翠翠也走了,我怎么呆不长?他马大中派头倒比君亭还大了,听说君亭去求过他,让他为农贸市场寻些大买主,他是拒绝了。他现在倒不像个老板,像个村主任,君亭能让他坐大?”大家都不说话了,觉得陈星说得有理,就拿眼看万宝酒楼门口。门口是夏雨推了摩托车出来,金莲的侄女坐上了后座,一阵巨大的发动声,两人就风一样驶过。铺子里又议论开了,武林说:“碔女子不,不嫌冷,啊,啊冷呀,还穿裙子,腿,啊像两个大,大,萝卜!”陈亮说:“你操闲心!”书正说:“夏雨又带着去县城买衣服了吧!金莲的侄女也在酒楼上班?”陈亮说:“是是领班,管那几个女服服,务员干,干那事哩。”武林说:“干哪,哪,事?”书正说:“干你的头!”一巴掌拍在武林头上。

夏雨是新买了辆摩托车,经常带着金莲的侄女跑来跑去,也让金莲的侄女自个儿骑了到处招摇。夏天智筹备着给孙女动手术的资金,手头扣得很紧,在清风街上买画脸谱的马勺,得知茶坊村的商店里每个马勺能便宜一角五分钱,就让夏雨去买。夏雨自己没去,派了金莲的侄女,这女子为了讨好夏天智,买了马勺又买了一袋该村的小吃粉蒸羊肉回来。四婶说:“是你去的茶坊村呀?”女子说:“我去的。”四婶说:“你跑了一趟,你留下吃么。”女子说:“不累,骑摩托一会儿就到了,我在茶坊村也吃过一碗。”女子一走,四婶就对夏天智说:“瞧瞧,你为了省一角五分,你儿倒让那女子骑了摩托去,又吃又买,没二十元钱能成?萝卜搅成肉价啦!”夏雨再回来,夏天智催他去把后塬上的责任田翻一翻,开春了好栽红苕。夏雨说:“出的那力干啥呀,地不种啦!”夏天智睁大了眼睛:“不种了,喝风屙屁呀?”夏雨说:“村里多少人家都不种地了,你见把谁饿死了?我负责以后每月给家里买一袋面粉咋样?”夏天智说:“你咋不向好的学呢?人家不种地是人家在外打工,你人在村里你不种?就整天把人家女子用摩托车带来带去?!”四婶说:“你到底和人家女子怎样吗,我听说了,那女子不安稳,和那个姓马的老板嘻嘻哈哈的。”夏雨说:“你儿能让谁给戴了绿帽子?马老板帮她办了个外出劳务介绍所。”四婶说:“这我也听说了,是只介绍女的不介绍男的,她把女娃娃介绍出去干啥呀?”夏雨说:“你是说她拐卖人口呀,逼良为娼呀?你们一天没事,就听别人瞎嚷嚷!你信不过她,也信不过你儿啦?”噎得老两口一时逮不上话。

夏天智毕竟是不放心的,去找君亭转弯抹角地问万宝酒楼上的事,问马大中的事,君亭只说了一句:“马大中以为他有钱了么!”说得夏天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家一夜没睡好,起来就觉得头闷疼,抗了半日,越发沉重,四婶就去叫了赵宏声来把脉,又跟赵宏声去大清堂抓了三副中药。对吃中药,夏天智是非常讲究的,他让四婶一定要付钱,不得让赵宏声白给药,也不得欠账,中药抓回来,他要亲自从泉里舀水,亲自来熬,说这样才对得起中药。喝药的时候,他洗了手,盘腿打坐了一会儿,才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喝下了却又想起君亭说过的话,琢磨君亭的话中有话,是不是夏雨在外也有什么事瞒着他,就又吩咐四婶去寻君亭,要从君亭口中讨个实情。但君亭和庆玉却已经动身去高巴县了。

君亭为清风街的土特产卖不出去愁得不行,庆玉又来和他谈关于自己与黑娥结婚的事,君亭随话答话地应酬着,但庆玉说到高巴县是有着几个大型国有企业,那里的土特产需求量很大,君亭灵机一动,倒想起在高巴县当县长的中星,中星才上任,肯定要显示自己为家乡办事的能力,何况他爹去世后,村里替他处理的后事。君亭就决定去一趟高巴县,又特意请庆玉作陪,因为在夏家族里,庆玉和中星是最要好。

这就是“君亭走高巴”一事,这件事成为了一宗美谈,乡长在几个会议上都作为典型表扬过这事。这件事如何使君亭有了好声誉,在这儿就不多说,只说君亭和庆玉到了高巴县,中星果然十分热情,在办公室里接待他们,又是散纸烟又是请喝茶,还给冲了两杯咖啡。君亭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庆玉把一杯咖啡喝完,面潮心慌,肚里像钻了个猫,挖抓得差点没吐出来。找中星办事的人一溜带串,他的秘书对每一位来人都是宣布只有十分钟时间,而君亭和庆玉就一直在办公室等待着,要办的公事都处理完了,中星同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打个电话,打电话时便给他们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打完电话了,说:“是张省长,过一个星期他要来检查工作了!”接连又是几个电话,不是市里的韩书记,就是省农办的雷主任。君亭看得一震一震的,说:“我整天和村民绊砖头,你却都结交了大领导!”中星说:“也烦,也烦,认识的领导越多事情越多。”庆玉说:“我是开了眼了,中星你还能上哩!”中星说:“谁不想进步呀,你问问君亭,他能说不着什么时候了到乡政府去?”君亭说:“这我没想。”庆玉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君亭说:“我没出息,真的没想过。”中星说:“这我信的。科长想的是处长,处长想的是局长,科长才不想省长的,那隔得太远么。”庆玉说:“中星想的是市长喽!应该想,十几年前咱不是有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中星说:“图你话个吉利!我要是什么时候当上市长了,我给清风街拨一批款,把清风街建成312国道线上最大的一个镇!”君亭说:“你不要说将来给清风街拨多少款,现在举手之劳就可以给家乡办事么。我们来时,二叔、四叔特意交待,说咱夏家出了个最有实权的人物就是你,要你给家乡做些贡献,他们还托我俩给你带了些苹果。”中星说:“他们还惦记我呀!好么,好么,苹果在哪?”君亭说:“在旅馆里,怕拿到这儿对你影响不好。”中星说:“那怕啥,父老乡亲给我的东西我怕啥的?”一拍手,秘书立即进来。中星说:“去旅馆把那些苹果拿来!”庆玉就和秘书去了。过了一会儿,秘书来电话,问把苹果是不是拿到办公室来。中星说:“多少?”秘书说:“两箱子。”中星说:“就放在收发室,机关的谁来了就发几个。”君亭一听,觉得脸红,他们思考来思考去从刘新生那儿买了这两箱苹果,还怕人看见,中星却这么处理了!就说:“实在拿不出手。”中星说:“咱那儿人我知道。你说让我给家乡办些啥事?”君亭就诉苦清风街农贸市场上的东西出手不了,高巴县大企业多,能不能联系一下,给那些土特产和蔬菜寻个出路。中星“嗯,嗯”着,就把办公室主任叫了来,说:“707厂申报改造费的批件下发了没?”主任说:“今日就下发。”中星说:“你通知一下707厂张厂长,随便给他说一下,让他近日派三个卡车去长凤县清风街为职工办些福利,那里的木耳、金针、莲花白菜可是全省有名的。”又问君亭:“还有什么?”君亭说:“有土豆,全是紫皮土豆。”中星说:“对,还有土豆,都是紫皮的,干面得像栗子。”主任点头出去了。君亭看得瞠目结舌,说:“你办事这么干脆利落!”中星说:“威信就是干出来的么!我现在正抓企业转轨的事哩!”君亭说:“啥是企业转轨?”中星说:“就是有些企业办不下去了,让私人来买断。你知道高巴的葡萄酒厂吧,现在省里一个老板提出三千万买下,他一买下,原厂的职工他也得安排,这就给县上甩了个大包袱!”君亭说:“还能这样呀?”中星说:“这其中复杂得很,阻力也大呀!办这些事,当领导的就得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这不,葡萄酒厂一转产,省上也总结我们的经验啦!”君亭又是一愣一愣的。

到了中午,中星在酒店里摆了酒席,七碟子八碗吃喝过了,就向君亭和庆玉告辞,说他要开几个会的,就不再陪了,让他的小车送他们回去。庆玉却坚决不让送。中星一走,君亭说:“你怎么不让送了?”庆玉说:“咱好不容易来了,不多呆一天两天?”又说:“黑娥已经来了,她就在车站的旅馆里。”君亭说:“你两个商量好来逛啊?!这出差费我可不给你报的。”庆玉说:“黑娥不报,为啥不给我报?”君亭说:“那好吧,就多呆半天,明日你就是不回去,我也得回去的。”庆玉说:“我多呆两天,可话我得给你说清,我为清风街办了多大的事,这出差费你不能少我一分的。”

去了车站旅馆,黑娥果然就在那里。这一个晚上,君亭和庆玉的房间隔了一层木板,庆玉和黑娥整整折腾了一夜。君亭睡不着,隔着木板缝往过一看,看见一个白团,才明白庆玉将黑娥顶在木隔板上立着干,黑娥就放了一个屁出来。君亭窝火,又不好说,自个出来到一家小酒馆里吃酒,就想起了一宗事。君亭想的是中星在高巴县搞企业转轨,甩掉老大难包袱,清风街现在荒芜的土地多,何不收起这些地让外人租种呢?这么想着,心里畅快起来,直到后半夜才回到旅馆。隔壁是安静了,君亭却老操心庆玉又要干一回,就等着,等庆玉又干一回了睡去不再受惊动,但直等到了天快亮,隔壁却再没有干,君亭方合眼睡了一会儿。

高巴县的大卡车来了三辆,收购了农贸市场上差不多的蔬菜和土特产,清风街上人人欢声笑语。君亭穿得干干净净的,偏就和那些来收购的人蹴在市场牌楼下的石条上,他对三踅喊:“去拿几瓶酒来,和师傅们喝几口!”三踅从商店买了三瓶,没有菜,也不用酒盅,端着瓶子你一口我一口。三踅说:“你这一回弄得好,我得去你家挂彩哩!”君亭说:“你不告我状我就烧了高香啦!”三踅说:“这么大个村,你唱红脸,总得有人唱黑脸呀,还都不是为了把日子过好?”君亭说:“这几天那姓马的都干啥的?”三踅说:“还不是吃酒搓牌!金莲的侄女又介绍了三个出去啦,这女子发了,介绍一个收费二百元哩。”君亭说:“介绍去了哪儿?”三踅说:“这回听说是青海那边,马大中原先在青海干过事。邮局张老汉说啦,西街李桂花早些日子是去了那里,大前日给金莲的侄女来了电报,八个字:人傻,钱多,速再送人。他娘的,什么人傻钱多,那儿油田上的工人多,常年见不到女人,恐怕也是?多!”君亭说:“马大中把咱这儿是搞乱了。”三踅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瞧着吧,他算什么东西,我早都看不顺眼了!”君亭说:“你不要胡来。”三踅说:“我文斗不武斗。”君亭站起来就走。

第二天,天比往常还要冷,街上的小饭馆里往外泼泔水,街面上就结了冰。王婶到染坊里染布,滑了一跤把胯骨折断了。许多人照例要去看望王婶,但没有去,都涌在土地神庙门口看一张小字报。小字报写着:“万宝酒楼没万宝,吃喝嫖赌啥都搞。住着一个大马猴,他想当头头,人心都乱了。人民群众要清醒,孙悟空要打白骨精。”大家都清楚这是说马大中的,马大中常年喝酒,脸老是红的,再有个酒糟鼻。但是,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人猜想小字报是我写的。我真冤,比窦娥还冤,七里沟里活路多,夏天义像个阎王,让我们抬了石头就挖土,挖了土又抬石头,闷着头干一天,到晚上了我还要闻那小手帕的。说起小手帕,我是臭骂过赵宏声的,骂他骗了我,让我在白雪面前丢人现眼。赵宏声狗日的还给我做工作,问:你真的恁爱白雪?我说:爱!他说:这不是你爱的事。我说:为啥哩,你吃饭我也要吃饭哩!他说:人以类分,来运找的都是乡政府的赛虎哩!我说:那我今生今世就没个女人啦?他说:女人多的是,白娥又来清风街啦。他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知道了我和白娥的事,我立即说:你别胡说,我和白娥可没关系!他说:我知道你没关系,可这女人身子爱抖,笑着无声,走路手往后甩,那是个骚娘儿。她有过三踅,有过一个男人就能有两个三个,她又和马大中黏乎上了,你哪儿不比马大中?我说:我没钱。他说:马大中是有钱,可马大中那鼻子多恶心!你要敢给她摇尾巴,她肯定就撵你了,说不定她会把马大中的钱还分你一些哩!我说:呸呸呸!那还不如我自己用手哩!他说:噢,你是手艺人。这赵宏声就这样作贱了我。但是,我下定了决心,要为白雪守身如玉呀,我依然在夜里念叨着白雪的名字,就自个儿闻着小手帕。小手帕还真的有让人迷惑的功效,它是把我迷惑了。每每一闻,我就犯迷糊。丁霸槽曾经给我说过抽大烟了想啥就来啥,我没有抽过大烟,可一迷糊就来幸福,能看到白雪。这一阶段,我的生活过得是充实的,劳动一天浑身乏乏的了,回到家看白雪,困乏就解了,第二天再去劳动,回来再解乏,我还有心思去管村里的碕长毛短的事吗?我才懒得去管!可是,这一天早上,我往七里沟去,沟道两边的树都硬着,枝条在风里喀啦喀啦响,一起说:“冷!冷!冷冷冷冷冷!”一伙人却把我挡住了,他们说:“引生,你行!”我说:“还可以吧。”他们说:“有人把马大中当财神爷敬哩,可马大中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富的越富,穷的越穷了,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他吃干的我就喝稀的?!”我说:“你也吃干的么!”他们说:“哪儿有干的?”我说:“劳动么,劳动致富么!”他们说:“小钱靠勤,大钱凭命。”我说:“那就是法儿他娘把法儿死了,没法儿了!”他们说:“引生你真逗,你是逗着我们支持你哩!我们支持你,你的小字报写得好!”我说:“原来是说小字报呀?那不是我写的!”他们说:“是你写的!”我说:“不是!”他们说:“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顾住了,是就是吧。白娥头包了件花头巾往过走,停下了,立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勾我。她拿眼睛勾我,我没动,一个人就说:“贼来了!”我说:“清风街有贼?”他们低着头笑,笑得怪怪的,说:“咋没有贼,贼专门偷男人哩,引生你把裤带系好!”我这才明白他们在骂白娥。白娥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脸一下子青了,说:“谁是贼?我偷你了?!”那人说:“你就是把你那东西摆在那儿,我拾一个瓦片给盖上,我也就走过去了!”白娥就乍拉着手扑过来要抓那人的脸,但她还没近身,倒被那人一把推了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就有些过分了,我拨开了那人,说:“王牛,你这就欺负人了,你手那么重,她挨得起你?”那人说:“你没看见她要来抓我脸吗?她不要了脸,我还讲究个面子哩!”白娥在地上哭,说:“你还讲究面子?!前日你把我堵在巷子里说啥来?”那人骂道:“你还嘴硬,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他往白娥跟前走,我把他挡住了,我是拉起了白娥,让她走开。但白娥感激我,却说:“引生,引生……”我说:“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里宰羊,刀割水洗!”

我讨厌了白娥,更讨厌了那伙人,我离开他们钻到了陈星的鞋铺里,陈星在用楦子楦鞋,问我买不买棉鞋,我说不买,陈亮进来说上善把小字报也看了,揭下来交给了君亭,君亭可能要整治马大中的,而丁霸槽却在酒楼门口破口大骂哩。我问骂谁哩,陈亮说:“骂你你没碕了还×,×,×他的勾子!”我一听,出门就走。我刚走到万宝酒楼门口,丁霸槽果然就挡了路,我往右走,他往右挡,我往左走,他往左挡。我说:“好狗不挡路!”丁霸槽说:“小字报是你写的?”我说:“写得不对?!”丁霸槽说:“你啥意思,是要撵马大中呢还是眼红我们的生意?”我说:“我眼红你?笑话!”丁霸槽一把将我掀倒。我是不注意而让他掀倒的,我当然就也去打他。我个头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只胳膊撑起来,他用脚绊我的腿,我闪开了,我用脚绊他的腿,他也闪开了,我们是势均力敌。周围立即来了人,都不劝架,还笑了起哄。我终于把丁霸槽绊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从地上摸了一块砖,吼着:“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着砖在后边撵,但围观人多,跑不开,两人就兜圈子。我就喊:“哑巴!哑巴!”我本来是给自己壮胆吓唬丁霸槽的,没想哑巴竟真的跑过来了。哑巴在东街口等着我,他并没有听见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看见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过来抱住了丁霸槽,把砖头夺了。丁霸槽被抱住,又没了砖头,我便咚咚地打了几拳。丁霸槽反过来要咬哑巴的手,哑巴趁势一拨,丁霸槽摔在地上。这时候上善来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边走一边说:“引生,我日你娘!”我说:“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说:“你拿啥日呀,你脱了裤子让人看看!你敢脱裤子吗?脱呀!”周围的人都哈哈地笑,连上善也在笑。我不嫌丁霸槽骂我,我嫌的是这么多人都在笑。我说:“笑你娘的×哩?!”周围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就吹着白沫。是哑巴抱住了我,我动弹不了,但我突然觉得我在哑巴的怀里忽地蹿高了,有二丈高,就踩着人群的肩臂和头,恨恨地踩,再飞了起来,撵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事后,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大门上新换了一副对联:但愿你无病;只要我有钱。赵宏声在说:“醒过来了!你这个货,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气,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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