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作者:贾平凹

四十一年前,白石寨保安团在马王沟包围了田家游击队。游击队是在前一天埋伏在石板沟口的山峁上,抢夺了一辆从白石寨开往州城的卡车,一窝蜂扛了四十多个木箱钻进了马王沟,打开木箱一看,他们就傻眼了,木箱里装的并不是枪支弹药,也不是布匹、罐头,一尽几方的圆的镜子,是州警备司令贩运的商货。这伙人就在山沟里用石头将镜子全部砸碎,满坡里明光闪闪。倒霉是倒霉,但毕竟也出了一口气,又得了压车人的五支“汉阳造”,游击队就在马王沟休整了。不想,这次休整却遭了包围。当时正是半夜子时,队员们都在睡梦里,枪声惊醒,抵抗已措手不及,上百人就决定分四股突围。田老六身负伤四处,天亮突围出来,身边跟着的只有警卫员许飞豹。许飞豹湖北淅川人,因用石头砸死过本村一户地主,改名换姓化装弹棉花的工匠到了州河,被田老六收纳的。他一米八五,面黑如漆,参加游击队后,枪法准确,机警过人,待田老六如父一般。当下背了田老六,限天黑赶到鸡肠沟,投宿在一冯姓人家养伤。冯家人好,终日以南瓜瓤子敷在田老六的枪伤上,日渐好转,不想一日擦黑,冯家女人急急跑回家告诉说:沟里有人向白石寨保安团告了密,她家男人已被抓去,而保安团大批人马已经扑进了沟口。田老六和许飞豹抬脚就走,便听见不远处有了枪声,急急爬上沟脑山梁,又发现山梁那边也有了保安团的人上来。到此时,田老六伤口复发,已不能再走动了,就对许飞豹说:“豹子,今日怕是冲不出去了,你快走吧,要死不能两人全死!”许飞豹流下眼泪,说:“队长,我背你走,或许还能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死也要死在一搭!”田老六大骂飞豹,竟搧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屁话!叫你走你就走!再耽搁一个也走不掉了!你是闹革命来的,不是来白送死的!”许飞豹任打任骂,却就是不走。田老六只好说:“这样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先到山梁那边去躲藏,我就藏在这里,说不定他们还寻不着我。若他们没有寻着,天黑你来接我是了。一年前我在东兆山庙里抽过签,说我命大哩。你要和我在一起,目标太大,说不定倒会带累了我!”许飞豹只好猫腰往那山梁跑去。田老六看看地形,就地一滚,滚入一丛密密麻麻的野刺莓蔓里。刚刚藏好,保安团搜山的就上来,一边骂,一边用刺刀到处戳。田老六从刺莓蔓里已经看见两个保安团的兵就站在蔓边,还用刺刀朝刺莓蔓里捅了几捅。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一旦被发现,就用枪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但这两个兵弯腰点着了一支烟后,却又走开了,后来就随大队人马到别的山峁上去搜查。到了天黑,许飞豹过来轻声叫他,他方爬出刺莓蔓,说:“今日全是这刺莓蔓丛救了命,等我事情干成了,我要封刺莓是花中之王哩!”后来,田老六和许飞豹窜回仙游川,就在不静岗的寺里养好了伤,联络上了突围时分散的弟兄们。也就在这年冬天,田老六和许飞豹又来到鸡肠沟,却得知冯家男人当时被保安团捉去,因寻不到田老六,将他缚在两棵压弯的树梢,再把树放开,活活一撕两半,那女人也被一排保安团兵轮奸,末了用刺刀扎死在炕上。田老六和许飞豹扑倒在冯家门前,哭了数声,刺刀挑破右臂,化血酒喝了,发誓要为冯家报仇。就提了鬼头刀奔向下湾告密的那几户人家去,大小一一杀了,终得知亲自去保安团领路的是这族里一汉子,已去了州河岸上开办一所染坊,便连夜抓来,用一碗酒灌了,将冷水泼在前胸,只一刀划去,用膝盖猛一顶腹部,那一颗污血浸泡的心就蹦了出来。到了红二十五军过白石寨,田老六送许飞豹随徐海东走了,许飞豹便从此再无音讯。五十年代,白石寨有了风声,说许飞豹在江西一个军分区当了政委,是真是假,无人再作深究。州河上的人每每提说往事,免不得说到那个许豹子,天兵神将一般的传奇,但谈说起来,却似乎那已是极遥远的故事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沧桑变化,许飞豹还健在,竟又返回本省,在省军区里做了司令员。

许司令任职本省以后,年过花甲,但精神清正,每日身穿军服,坐如钟,立如松,气宇轩昂。他经常去一些中小学给师生作传统教育报告,说到州河游击队的胜战,哈哈大笑,说到败战,恨得骂娘,待讲到田老六牺牲,少不得肝肠俱裂,老泪纵横。怀旧情绪强烈,他就回到州城和白石寨,一处一处往战斗过的地方追抚往事,奠悼英烈。他毕竟是田老六的警卫,对田感情尤其深厚,便几次召见田有善,让组织编写州河革命斗争史。史书编写了一本,在州城的反应却与白石寨的反应相差甚远,巩家一派的人士大为不满,说是歪曲了历史真相,扬田抑巩,巩家就又组织人重写那段历史,遂使尚健在的当年打游击的人从此越发分化,开不成一个会议,坐不到一个凳子。许司令全然不知道这些事故,只是廉洁做人,清心寡欲地修身,严肃为官,废寝忘食地济世。忽有一日,晚饭后正在床上独坐,恍惚之中见一人立于窗外,招之不来,挥之不去,不觉激怒。那人却说:“豹子,你好自在,功成名就做司令了?!”许司令忙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荒野飘荡的游魂,你该忘不了你弹棉花时是谁收留的吧!”许司令叫了一声:“你是田队长?!”定睛看时,那人果然是田老六,急扑过去,田老六却不见了。遂大惊,不知是幽灵再现,还是梦中所见,数日里神色不安。为了安妥灵魂,他向白石寨县委通知,提出上边拨专款,要在白石寨为田老六建一纪念亭,亭中树碑,碑上刻文,悼念先烈英灵,完成一桩心事。此时田有善正处处遭到雷大空的蔑视,渐知巩家势力渗透到白石寨。就一面四处着人造他将去地区任副专员的舆论,一面接到指示和专款,聘请省城建筑设计师,施建队,大兴土木两个多月,将八角翘檐的古典风格的纪念亭高筑于寨城北门外一座公园内。石碑两人余高,上虽没有盘龙翔凤,下也没有卧龟蟾蜍,但正面“田老六烈士千古”七字,金烫赤黄,灿灿耀目,背面二千七百二十余字,写尽了烈士赫赫丰功伟绩。

纪念亭落成典礼决定在十天后就要举行了。

白石寨田有善为此召开了四次常委扩大会,专门部署了一切安排。仙游川是烈士的故乡,因直系亲属已无,田中正就以田老六的亲戚和当地领导的双重身份参加。他每一发言,就痛哭流涕,似乎几十年来他一直怀念着这位英雄的先烈,而对没有建纪念亭又一直牵心挂肠!金狗也是被邀请列席的,他不忍看这种表演,难受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正欲悄悄退走,

田有善却点到他的名了。说:“金狗,上一次你可没有尽到一个记者的职责啊!这一次,不仅是县上的大事,也是地区是省上的一件大事!你要好好写些报道,报道可以在州报、省报、《人民日报》上发嘛!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忘记这好日子是怎么得来的,要发扬光大革命传统啊!”金狗表示一定尽力,和白石寨县委通讯组、广播站的同志配合好,及时把一切新闻报道出去。

但是,就在四天后的晚上,两岔镇邮电局打来电话,说是福运死了!打电话的是金狗爹。金狗握着听筒,连声急喊:“福运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了?!”自己就呜呜地哭起来。

爹在电话上说:“小水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快回来!你回来什么都知道了!”

金狗连夜搭了便车到了两岔镇,从镇上急跑回仙游川。渡口上船在横着,韩文举已经不在,他来不及脱光衣服就浮水回来,打老远就听得到小水的哑了声的哭叫。

福运是死了,死得尸不囫囵,整个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殓在一口白松木棺材里。棺材是临时买来的,尺寸有些小,长胳膊长腿的福运在里边伸不直,腿只好窝圈委屈着。金狗爬进去看了,福运脸被洗过,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里,耳孔里塞了棉絮,就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众人将金狗拖下,开始用八寸长的四棱铁钉钉了棺盖,沉重的打钉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哭声。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着打钉人的木榔头起落,觉得那钉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铁钉是福运的铁匠铺打造的,他亲手打制的钉子现在却用来钉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着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从白石寨开会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纪念亭落成典礼那日,许司令及省上、地区有关领导要来,为了招待好上级领导,县上必须拿出最能代表当地的稀罕之物,两岔镇乡就得在七天之内猎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组织人在州河捕捞娃娃鱼和鳖,蔡大安便组织人上南北二山深沟老林围猎黄羊,山鸡,野猪,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猎好手,无奈右脚小趾时时发炎,行走不便,就将重任交给蔡大安:无论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这蔡大安是个张狂分子,当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从各村抽一些身强力壮的围山打猎好手,分三路进山。福运在镇东街的铁匠铺里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运说:“我打枪不行啊!”蔡大安说:“你总有力气吧,打下野猪了还要你背哩!”福运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铁匠活,背了一口袋干粮,随蔡大安上了巫岭。

巫岭到处是老树枯藤,沿沟畔处树较少,却蒿草荆棘丛生,息集了一团一团黑色的蚊虫,闻见人腥气就黑乎乎扑来,用手去赶,赶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打猎队每人戴了帽子,又扎了人字形裹腿,使劲抽烟,将烟屎涂在脸上、脖上、手上。福运从上山起,就开始给大伙背干粮,背衣物,背水,累得张口喘不出气来。蔡大安叫他“毛驴”,说:“有智的吃智,无智的吃力,福运打不了枪,你就多出脚力,到时候许司令说不定还会接见你!”

福运说:“这许司令是什么样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说:“贵人吃贵物,崽娃子吃饸饹!你以为共产主义就是让小水一天三顿给你做辣子泼长面吗?”

打猎队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只山鸡,一只黄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说:“谁也不能回去,就这点野味回去怎么交代?咱们要的是熊掌,熊掌!”

为了猎到熊,他们就继续往巫岭深处走,白天啃些冷馍,夜里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点着草赶黑蚊虫,就这福运的屁股蛋上还是被咬得一个疙瘩连一个疙瘩。天明踏着沟底行进,蛇经常就在脚下出现,这恶物好伪装,如枯枝一样垂在石岩上。有一次走乏了,福运看见石崖下一节细枯木,就去坐下,掏了烟袋来抽,连抽了三袋,末了将发烫的烟锅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动起来往前走了,才发现是一条巨蛇,当下吓得瘫在那里半天喑哑不语。

到了第三天,他们发现了狗熊的踪迹,高兴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运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让他就守在山垭。半天之后,忽听见沟底响了枪声,接着有人喊:“下来了!下来了!”福运就站起来往远处看,果然看见好大一只狗熊从草木间出现,直往这边过来。福运“呀”地叫了一声,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熊,又急又惊,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来,手无寸铁,就丢下干粮袋爬上一棵矮树。狗熊到了树下,抬头看见了他,也是被沟底处的枪声人声激怒,便龇牙咧嘴向他怒吼,接着就以牙啃树,直啃得树干剩下一半。幸好这棵树是苦楝树,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转身要去不远处的涧里涮嘴,福运一急就从树上往下跳,“咚”一声,狗熊便听见了,折身返回。吼叫着又向他扑来。一切都来不及了,福运只觉得一阵疼痛,接着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后来就滚下崖坎了。等清醒过来,狗熊也扑下了崖坎,福运蒙眬意识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听人讲过,遇到狗熊就要装死,装死过去,狗熊就会走开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屏住呼吸。狗熊过来,见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气,过来围着福运转了一圈,用爪子拨拨,福运没有动,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闻,从脚到手,再到头部,直闻到他的口,他的鼻。一分钟,二分钟,一切都可以安全过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个土葫芦状的马蜂巢,马蜂受到干扰,倾巢而出,一只蜂就蜇了福运的脸,福运一受惊,动了一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来,又远远地抛在一丛荆棘里,福运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领着人赶来的时候,福运已经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肠子挂在了荆棘上,惨不忍睹。而那只狗熊也死在那里,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马蜂蜇死的,整个头部变了模样,体积比先前大了两倍。打猎人全悲愤红眼了,脱下全部衣服包裹了一个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烧掉了马蜂巢,而四支枪一起对着死狗熊连打了十二发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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