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要当红军

作者:胡发云

吃过早饭,北定将赵归华领到老人的书房,那台电脑就恭恭正正摆在老人的书桌上。北定说,那天别人帮忙买了以后,教了我一会儿,人家一走,又给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来了,好好给大姨当几天老师。你们走了以后,我也有点事干了。赵归华劈哩啪啦手脚麻利地将各种连线接好安好,检查一遍,找了一个无须登记的网局联上了网。这其间只听得北定一路叫喊,你慢一点,慢一点,我啥都没看明白呢。赵归华说,我待会儿给你一步一步写下来。

那只叫作“猫”的东西吱吱哇哇乱叫了一阵后,赵归华首先打开自己了的信箱,他大叫起来--哇!有这么一大堆呀--见大家都围在自己身边,便说,涉及我的隐私,待会儿再看。鼠标一点,转到一个新闻网页。他对北京爷爷说,您以后就不用看报了,上面啥新闻都有,比报纸全多了。除了新闻,还有旧闻。说着,在搜索中输入了“红军”两个字,一下子出现了一屏屏与红军有关的讯息。有井岗山时期的,有延安时期的,有过去的,有今天的。赵归华随嘴念着,又输入了“爬雪山”,“过草地”,又是满满一屏一屏的……

中欣的父亲眼里冒出光亮来,那么久远的一些往事,竟从这样一个小方匣子中涌了出来。中欣给他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凑近看。在一条条讯息中,有一些蓝色的字词,赵归华说,这些蓝色的字词还可以打开。你点它一下,它所包含的内容也会出现。你看这儿:“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红四方面军”都是蓝色的,都还能打开--爷爷--您是哪个方面军的?北定抢着说,红四方面军。于是,赵归华点击了那条蓝色的“红四方面军”。屏幕上化出一些文字和照片,还有一些当事人的照片。赵归华说,爷爷您看看有认识的没有。老人换上一副老花镜,在翻卷的一页一页中,他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脸――徐向前、徐海东、许世友、李先念、程世才、陈再道、洪学智、秦基伟、张震、刘华清……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地方:阿坝,甘孜,通天河,会宁,河西走廊……还有那一支永远消亡了的大队伍--西路军,西路军女兵团……在电脑屏幕页面的不断翻卷中,消失了大半个世纪的岁月,如同密集轰炸一样,在老人心中訇然作响。北定兴奋不已,一边啧啧惊叹,一边说,你把爷爷找一下,看找不找得到。赵归华输入了“红四方面军 +赵耀”,屏幕一翻,出现了一行字:“关于红四方面军+赵耀”。这一词条有十四条。第一条是:“赵耀,红四方面军某师某团某营某排排长,湖北某县人,一九三四年参加红军”。后面是赵耀历年的履历,直至离休。第二条是:“赵耀--回忆与张国焘分裂主义艰苦斗争的日子--摘自某某军史编辑部”。后面还有第三条,第四条……

老人显然被这样的事惊呆了,咕哝了一声,狗日的,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情报?在老人的心目中,国际互联网大约是和美帝国主义的中央情报局差不多的东西。他们那儿竟然有我们中国一位离休老红军的情报!

赵归华说,这是我们国家自己的网站,是共产 党办的。老人问,那外国人能不能看到?赵归华说,只要想看,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说不定海外网站都有你们的资讯呢。说着,赵归华打开了一个海外的大网站,输入了“红军”,“长征”,“红四方面军”,很快又出现了一大堆另一种材料:《张国焘回忆录》,《陈昌浩夫人回忆录》,《西路军女兵团的覆灭》,《密电码事件》……当这些字眼一个接一个跳出来的时候,老人又惊慌又激动,几次让归华念给他听。可往往当归华刚念了几句,,老人又忙说行了不念了……

因为北定一心要跟赵归华学几手,便一个劲想将老爸支走。北定说,您眼下急着看什么呀!等我学会了,您要看什么,我给您调什么出来。日子还长着呐!

午饭过后,北定说大家旅途没睡好,都好好睡个午觉。

中欣五兄妹,五家各用一间房。孙子辈两男两女,分男女生宿舍。中欣家是最先到的,午睡时,便一片宁静。

大家躺下不久,老人蹑手蹑脚摸到赵归华房间,将他牵到自己的书房。老人给了外孙一个字条,悄悄说,你帮我查一下这个人。赵归华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着“邢桂花”。赵归华问,这是什么人?老人说,你别问,这是机密。赵归华说,她是哪一个专业的?老人想了想说,没什么专业。赵归华又问,还有没有关于她的其他信息?比如有什么著作,哪一类单位,得过什么奖,毕业于哪一所学校……老人说,你就这么查。于是,赵归华只好先输入一个“邢桂花”,哗哗啦啦出了几百条“刑桂花”。有广告公司的联系人,有给医学杂志写稿子的医生,有报社的记者,有新闻稿件中的下岗女工,有妇联干部……一条一条看过去,老人都说不是。赵归华说,您要找的是哪儿的人?总得有个职业吧。要不然哪儿找去?老人说,湖北恩施人,农村妇女。赵归华急了,那哪儿去找呀!这上面的人名,都是上过各种媒体,进入了一些资料库的。像您,书上写过,军史资料库收集过,这才能找得出来呀。老人不甘心,说,你再找一下邢贵花,高贵的贵。赵归华又将“邢贵花”输了进去,又是出了几百条。依然是公司发言人,各类报刊上的人物或作者或政府官员,校友通讯录上的名录一类。老人让赵归华一条一条念过去,终于没有找到那个湖北恩施的农村妇女邢贵花。老人显然有些失望,嘟囔着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上头呀?赵归华说,哪儿能呀!等往后计算机数据库发达了,或许可以的。但那要很多年以后。老人说,那我就等不到了。

赵归华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逼问北京爷爷这么执着地寻找的那位湖北恩施农村妇女“邢桂花”或“邢贵花”,究竟是一个什么人。老人神秘地说,是你的老奶奶,我的妈妈。我离开家乡以后,就没再见到她。我想知道她的下落。当初给你起归华这个名字,也有纪念她的意思呢。赵归华听着笑了起来,说,您的妈妈!那现在还不一百岁啦--早不在了吧?老人说,不在了我也想知道她最后的下落。赵归华说,那只有上寻人网站上去,发一个帖子,或许会碰上知情人,告诉你一点消息呢。老人想了想说,这事等我决定了,再让你给我办。你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赵归华一转身,就把北京爷爷要他寻人的事说给了爸爸妈妈听。中欣和可可那一瞬间都明白了:老人在找他的母亲呢。中欣刚把话说出口,鼻子就酸了。她叹了一口气说,这老爷子,真是的,真是可怜。

赵家的几个孩子拖家带口,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平日寂寞的小院,一时间喧哗了起来。隔壁左右远远近近的一些老头老太太和他们的子女们也一拨又一拨地过来看热闹。第一代人说着第一代人的话,第二代人聊着第二代人的事,第三代人忙着第三代人的活--尽管一个个人高马大了,他们凑到一起,依然是嬉笑打闹,玩一些孩子们的游戏:甩扑克,打游戏机,开很大音量地看动画片,或涌到电脑前调出当前最走红的流行音乐听。

赵家几个孩子,除了西平之外,大都过着本本份份的生活。其实就是西平,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事。在起起落落十几年之后,现在也找了一家旅游公司规规矩矩地打起工来。当初“烧包”的时候,其实也只是跟着人家真正的大款起哄,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大马弁而已。那华屋是租的,交不起租子就退掉了。香车是人别抵债的,等他欠别人债的时候,又抵给了别人。北定说过,咱们赵家人,哪是做生意的料呢?跟咱爹一样,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的命。如今,北定吃着一份微薄的养老金,幸亏还有老爹的一份工资和一份保姆费撑着,要不然,连房子都没得住的。南进在深圳倒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企业是台湾人的,做电器。那老板的父亲据说是一九四九年逃到台湾的一个老兵--那是一个真正的老大头兵,一点衔儿都没有。到了台湾靠给人家擦皮鞋才活了下来。兄妹们常开南进的玩笑,说咱们老爹将别人的老爹打得到台湾擦皮鞋,现在轮上你给人家儿子擦皮鞋了。南进一脸无奈地说,怎么办呢?给人家擦皮鞋,人家给钱,给的钱比你共产 党多。以往一说到这类对党不恭不敬的话,老人都会立即破口大骂的。再早一点,孩子们的言论哪怕只是有点落后,有点消极,都要受惩罚的。中欣记得,南进上中学那会儿,父亲问他交了入团申请书没有。因为南进对班上那几个团支委看不惯,刚嘟嘟了一句“我才不入他们那个臭团”,话未落音,就挨了父亲一耳光,紧接着又被父亲狠狠训斥了四个钟头。南进说,自他懂事以来,父亲和他说的话全部加起来,还没那一天的多。大家拿南进开玩笑的时候,南进便将战火引到了东胜身上。南进说,咱们好歹还是给咱中国人打工,咱们哪比得人家上东胜啊,越洋过海,跑去给美帝国主义打工呢,还上赶着要成为美帝国主义的人呢!东胜马上说,咱爸一辈子紧跟党和国家领导人,咱们年纪轻一点,只能紧跟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后代啦。人家在那儿还不光是打工,是真真切切地当了美帝国主义的资本家了,给美国政府纳税呢。西平说,还是咱北定姐立场坚定,坚决只拿党给的六百大毛不动摇。

说这一类话的时候,中欣的父亲常常是一脸的木然。然后起身独自离去。

每当这时,就有人说,老爷子又不高兴了,以后别当着他说这些了。可是下次,说着说着,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会戳痛了老爷子的心。

有时候,老爷子也想加入子女的聊天。这一点,中欣早就感觉出来了。可是老爷子总是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许多年来,他和儿女们只说一套语言。如今这么一把年纪了,想换换还真难。

和孙子辈们就更说不上什么了,他们说乔丹,说盖茨,说美国大片,说世界杯欧洲杯南美解放者杯,说名牌鞋,说摇滚说美国乡村音乐,叽哩哇啦的洋名一串一串听都听不过来。他们不再听老人讲的古老故事。有一次,电视里面在放一部老影片,一个小战士正在向连长表决心。听着那不太标准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他们一起哄笑了起来。而这类豪言壮语,中欣他们小时候每次都听得都热血沸腾,泪光闪闪。看完电影回来,还要写日记写感想。现在的孩子们却在天真无忌地嘲笑着老人的历史。

大家的这些不敬之言让老人又恍惚又尴尬,中欣甚至觉得大家有点故意,仿佛是要对老人多年来至高无尚的权威进行挑战和报复,有意拿老人的神圣来开玩笑,心里渐渐地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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