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存扣扛着蛇皮袋悄悄地出发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弯着腰,看不见他的头脸。像个负重的满载而归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从庄后绕了过去。但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从村西到老八队后面的墓地,起码四五里路,袋子虽不重,但“远路没轻担”,又得弯腰低头,累得实在够呛。他身子还没复原呵。
虽然东方的红日已经升起两篙子高,但早上的雾岚还没散尽,梦一般地浮荡在墓地间。鸟儿们啁啾不绝。静穆的坟和碑,淋着露水的草、花、树和芦苇。存扣在坟冢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儿走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多年不来了,这墓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多了些坟头。可是存扣还是很快地看见了秀平掩在草间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单薄的榆树苗已长成了挺拔的老树,略微有些倾斜地撑起一方婆娑,树叶苍郁;树丫间有个大大的喜鹊窝,四五只新生的喜鹊站在细枝上,转着脑袋捉住蹒跚而来的存扣看——它们还不晓得怕人。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间杂生着各式的野花。河边上的芦苇密得如同青纱帐,居然从浅水处爬到岸上好远,爬到了秀平的坟墓一侧,秀气而茁壮地丛立着,碧绿可爱。秀平的墓是这样的丰饶,生机勃勃。“姐姐,我来了!——”存扣叫了一声,把钱袋掼到地上,哭出声来。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种做弟弟的感觉。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忌地哭,哪怕她还活着。
还是先不忙哭,先干活。存扣忍住眼泪,先点了三张“地府钱”扔到河岸上。这是通知地府,有人来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点了撒进墓地中间,让“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后才在秀平的墓旁点上纸钱。他一把一把细致地烧着,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晓得我来了吗?”“姐姐,我烧钱给你哩!”“姐姐,你来拿钱吧,拿过去慢慢用啊!”纸钱往树上飘起来,盘旋着,如纷纷纭纭的黑蝴蝶,热烈地跳舞。他的脸被烤得发烫。纸钱灰落满了他的头肩。他虔诚地烧着,凝视着阳光下窜动的火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安详。为什么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才能如平复如斯,这么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恋,他最爱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爱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无法取代的亲人!他在火苗的跳动中追忆着他的少年时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在颤抖,掀去棒球帽的头皮上的亮疤闪闪发亮,他终于又哭起来。这是正式的哭。他放开声来哭,哭得眼泪鼻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态了。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说说中甚至带着在亲人面前撒娇使泼的成份;他的恋姐情结暴露无遗。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树林间的鸟儿都不吱声了,好像都驻足侧耳听着。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场。
在哭诉中烧完了纸。他累了。头有些晕。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烟。太阳温热地照着他,让他有些醺醺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坟上睡着了。他睡得安详极了。有一滴泪在他的睫毛上吊着,熠熠地闪着星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美丽的鸟落在附近的苇枝上,一动不动,瞅着他,很久很久……
存扣在盐城出车祸庄上本没多少人知道。存根和月红从盐城回来,人家问起来也就说兄弟跌了个跟头住院之类,并不谈其凶险详情。俩兄弟日子过得红火,庄上也有人嫉妒憋闷,夫妻俩怕说了人家心里发笑。但把存扣接回家休养却瞒不住了。节气已过了立夏,在乡下哪个还戴着个棉质的棒球帽,太惹眼。(不戴更惹眼。更是一目了然。)惹眼就有人问,一问就要回(答)人家。干脆就不瞒了;存扣也不许瞒——天有不测,哪个平生不逢个三灾六难的,出车祸又不是做丑事,有甚瞒头,瞒的啥头绪。存扣棒球帽也不戴了,亮着个狰狞的头皮出入大门,招摇过市,坦然得很。
存扣到秀平坟上哭祭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月红也就把存扣上次回家时晚上听见箱子里秀平甩辫子示警的事说了出去。听的人都唏嘘不已,都说这秀平是个仁义伢子(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三十六了),对存扣有情有义。有的说如果秀平不死,来娣有存扣这个好女婿,还要比现在快活呢。来娣现在上了扬州,秀珠在曲江小商品市场生意做大了后终于成了家,对象是在他铺子里打工的一个叫小翠的姑娘,仪征后山区陈集人,婚后生了一女,叫顾扬,聪明伶俐,带到顾庄时无人不夸。秀珠九七年在扬州解放桥下买了商品房,就把妈妈带过去了,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过几天城里的日子。来娣在家里做佛奶奶,烧香拜佛惯了的,以为去了扬州,人家城里人文明,不相信迷信,没有个烧香的地方,哪知道扬州是个古城,庙呀观的到处都有,比乡下上档次多了,信佛的人更是多。(农历六月十九起大明寺连开三天观音会,烧香的有几十万人,全城交警全部出动,疏理人群车流,消防队的七八辆救火车停在观音山下,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晚上山顶上的香火映红半面天空。)据说来娣现在要么不出去烧香,要烧就到大明寺、高旻寺和琼花观去烧,还搭车到过镇江的金山寺——镇江离扬州三十几里地,乘个公交到瓜洲,再上轮渡过个江,到起来快得很;等日后润扬长江大桥建成后,去镇江还要快呢。
人人都说来娣大半辈子吃尽酸苦,到头来却享了老福,还是做人厚道好,老天总会开眼,总会有补偿。——人还是行善好啊!
庄上和存扣相熟的人都过来看望他,一时间存根家里人来人往,像在办大事。家里送的大鲫鱼黑鱼老鳖老母鸡鸽子茶米红豆还有各种各样买来的营养品摆得到处都是,十张嘴也来不及吃。乡情重啊!存扣感动得眼睛发潮,称谢不迭。马锁在扬州和家里通电话才知道存扣这事,立马教妈妈送五百块钱来;跟着东连德宏绕锁秀珠他们也先后打电话让人送钱过来。存扣哪里肯要!但又怎么拗得过人家呢?都是些老同学好弟兄的心意啊,先收下吧,日后再补他们的情。
在家里在附近的顾庄中学的老同学几乎全来看过存扣。有春风得意发了财的,也有生活得不甚如意的。有的同学都不大认得了,或肥胖得让人觅不到少年时的眉眼态度,或早生华发,显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相。岁月弄人啊,大家见了面都感慨。毕业这么多年,同学见了面还跟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的。
同学的情谊真的是天下最纯洁,最真挚,最亲切,最无法忘却的呀。但是保连却没来,有消息他半个月前也出了点事,但具体什么事不明确,有人说是派出所协助计生办抓二胎整人整狠了,遭了人家暗算,上厕所时被两个蒙面人摁在里面狠揍了一顿,打伤了;有人说他带人到一家浴室抓嫖,人家诬陷他本身也是嫖客,他抽了人家耳光,人家兄弟仨一起上,用砖头砸破了他的头……现在当事双方被弄到市里,还没下处理结论呢。存扣听了心里一震,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来,等没人时拔了保连的手机,却是关机;又拔他家里,也是没人接。准备再打到他派出所的,想想,还是罢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存扣本来想打个电话给桂宏的,趁这机会聚下子,但想想也罢了手。桂宏虽然贵为学校教务主任,但仍担任着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肯定忙;自己又是个才出院的人,他来了肯定要跟你客气。要聚还是等到以后他放假时再说吧。毕业后存扣和桂宏会过三次面。桂宏是参加工作第二年(1991年)国庆节和红兰结的婚,当时存扣到盐城创业才两个月,桂宏倒是给信的,但存扣没能过去;两年后(1993年)存扣和春妮结婚,先在盐城摆的酒,然后又回顾庄重摆,桂宏两口子抱着孩子来做亲戚,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1996年春节头上,桂宏正在寒假中,下乡过年的存扣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五烈,在桂宏那儿扎扎实实地玩了两天。第三次是前年桂宏去盐城拿全市十大模范班主任奖,到存扣那边过了一宵;存扣专门请朋友一起陪他到酒店吃晚饭,回来后两人在书房里抵足而眠,闲话说到了五更天。每年两人都要通通电话的;有时元旦时还会收到桂宏寄来的贺卡,要么不寄,要寄就是两张:一张给存扣,一张给春妮,上面写一大摞文学语言,龙飞凤舞的,每次都看得存扣夫妻俩乐半天。
存扣下乡本为了手术后静养,不意接受人的看望造访倒成了主要内容。这是哥嫂和存扣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一家子都很感动。人世间还是真情多啊,或许平时不大看得出来,或者不甚留意,但有了事情就反映出来了。存扣对生他养他的这块故土真是充满了感恩之情。第四天上听说庄上群众集资修复东庙,他拿出两千块钱来,专门用来塑菩萨,庄上的佛奶奶佛爹爹(读jiajia)们无不交口赞,不住地“阿弥佗佛!”又听福生说西村想带个头,打算砌几间房做敬老院,把孤寡老人五保户集中在一起住,存扣又拿出三千来;存根也跟着认捐了五百。
第四天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存根对妈说正好,本来我想送存扣上王家庄的,你家来了,你陪他一起去。
存扣次日上午到了王家庄,外婆欢喜得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不放,摸他的脸,摸他头上的疤,说把她都唬死了,说家神菩萨敬得高,保佑我外孙子呢,说祖宗亡人在你跌跟头时在旁边托你一把呢,说以后不准瞎喝酒了,也不准骑那倒头摩托车,弄个钢丝车子(自行车)骑骑,稳当!存扣连连称是;把买给她的吃食拿出来,又塞了二百块钱给她,弄得老人家欢天喜地的,说每回都带吃的,都吃成老馋嘴了,每次都给她好多钱,怎么用得掉唦,存起来日后给重外孙子寻婆娘用。存扣笑起来,说好好好。暗想外婆心雄呢,都八十一了,还要等淼儿结婚呢。但他心里又是多么希望外婆真的能够长寿百岁呀!
外婆还是一个人住庄河南的老屋里,她一辈子就要个自在,不麻烦人。舅母赶快把房间收拾好了,把存扣领到家里住。吃中饭的时候,外婆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存扣啊,爱香在北大河边上收粮呢,你们从小玩惯了的,你不去望望她?”存扣一听心里就激动了,自十九岁高考落榜那年两人最后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不见面了。她……好么?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存扣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起来了。舅母笑着说:“看我家存扣,提到爱香他就欢喜!”说小时候两个小人儿同走同行的,睡都要睡在一个大竹匾里,还要睡一头;一个喊“哥哥”,一个叫“宝宝”(兴化水乡人对比自己年龄小的同辈人的称呼,有亲昵的意味),好得不得了呢!差点就想订娃娃亲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桂香说今天歇下子,别累了,明天再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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